一
早退晚退早晚退,你老我老都要老。
一向青春似火的“鐵老頭”史漢雲終於還是退休回家了。“老頭”至今看上去也不像老頭,但畢竟已是六十五歲。他從來不喜歡染發,現在也隻能算是兩鬢斑白。自抗美援朝戰爭爆發,他出於一腔愛國熱情與對氣焰萬丈的“世界憲兵”的無比仇恨,毅然“投筆從戎”。當時的一個高中生,在誌願軍鐵道兵中就是中等偏上的知識分子了。雖說是連隊的文書,但在必保鋼鐵運輸線與美機狂轟濫炸的抗爭中,已完全與文縐縐的筆杆子兵絕緣,基本的戰鬥任務就是裝卸、搶修,搶修、裝卸……無休止地手搬肩扛,不分官兵地挑戰死亡;從凝固汽油彈的狼口裏搶回一條條的性命,活下來也隻能說是僥幸。停戰回國得蒙上級垂青,進了軍事學院,畢業後留校任教。退休前已算是一名資深教授了。雖說隻差一年半就能享受離休待遇,但他始終覺得生活已是蠻優厚的了。比起那些全身被燒焦“埋葬”於清川江屍骨無存的戰友,比起長眠於“三八線”以南“劃”在非軍事區那邊的同鄉夥伴,我史漢雲還有資格患得患失?
也真算湊巧,生命重新開始,正是二十一世紀伊始。除了可以撰寫在崗期間少有餘暇著手的軍事題材的著作外,更有了較多的時間坐看電視。看電視主要不是為了消遣,而是盡量搜尋與他戰鬥青春有關的抗美援朝內容的影片,即使是紀錄片也好。但每每令他遺憾的是,所獲真是少之又少。除了偶爾播放的老片中可以找到一些有關的內容外,近年來拍的新片中竟一點有用的都沒找到。不過,老史生性自謙,寧願將此歸咎於是自己上了年紀,眼色不濟,或者是自己搜尋得還不夠。失望之餘,也許是為了輕鬆一下,他便將頻道調到其“選項”之一的“動物宇宙園”節目。他之所以被這個欄目所吸引,不是因為他要研究動物習性,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受到一位不相識的同鄉和著名老作家的一篇隨筆的啟發。老作家說他最愛看與動物有關的電視節目,這位作家性格平和,不愛爭爭鬥鬥,他欣賞的正是動物們的各種平和有趣的生活習性和情態,說是這樣的節目有利於自己養生雲雲。
然而今天,還是這個脾氣並不暴躁的史漢雲“老頭”,正欣賞著“動物宇宙園”節目的時候,卻突然滿腔憤怒地拍案而起。
原來,電視裏正播著這樣的一個情景:在一所規模不小的動物園,虎與獅們正分別狂吞著活雞、活羊與活鹿。吃者吼、撲、撕、嚼,吱咯吱咯聲不絕於耳;被吞噬者驚恐、絕望,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慘狀無以複加……然後特寫鏡頭又對準虐殺者的血盆大口,長舌舔舐。勝利者的姿態被烘染得淋漓盡致,而被蹂躪的弱者的碎骨殘毛也在鏡頭之下被恣意地展示。更有甚者,講解員還在一旁高調助陣:“獸中之王的東北虎、草原巨無霸的獅子最喜歡吃活物,最愛喝有熱氣的鮮血。為了盡量保持這些真正王者的無比凶猛的天性,為了提高娛樂性和對遊客的吸引力,應該盡量擴大活食的種類來滿足廣大遊客的要求。您看,獅子、老虎、狼和鬣狗這些食肉動物都很有智慧,它們捕到獵物,往往並不急於吞食,不使獵物一下子咽氣,而是盡情戲耍、折騰,直到玩夠了耍累了,才開始大快朵頤……還有,這些食肉英雄們最懂得疼愛後代,傳承捕食本領,你看,它們用彼此能懂的叫聲指示兒女們不要亂抓,一定要狠狠咬住獵物的咽喉,往最致命的部位下口、就是身軀龐大的水牛也不在話下。咬!狠狠地咬!別鬆口,直到對方趴下!對,就這樣!對,這就對了!好!”
雖是紀錄片,但講解員卻已完全進入了角色,好像其本身已成為獅、虎等凶猛動物,或者是它們的代言人,整個身心都已融進“王者”“巨無霸”的親身體驗之中。
“為虎作倀!”史漢雲悶悶地迸出了沉甸甸的四個字,卻不料被隔壁蹬縫紉機的老伴兒聽見了,過來問他:“什麼東西觸動了你的肝火?”
“你瞧!”他指著屏幕仍然憤憤不已,“講動物習性是可以的,為什麼還要摻進那麼多的感情色彩?本來客觀展示弱肉強食就很容易產生宣揚暴力的效果,對青少年有極大的負麵影響,現在又加上製作者的癖好和傾向,簡直就把動物性和獸性人格化了。依我之見,別叫什麼‘動物宇宙園’,幹脆改叫‘獸性展覽園’得了。你看你看,從瘋狂饕餮又轉到發情交配表演,講解員聲調都變了,咽著口水津津樂道!”
老史說著,摁了遙控器,關上了。
“咳,何必沒火點火?你想看動物幹嗎不觀賞熊貓?”老伴兒韓栗秋輕淡地笑著說。
“熊貓當然很可愛,可也不能老是看熊貓呀,否則我也要變成熊貓了。再說,熊貓是最珍稀的動物,千呼萬喚也不易出來呀!”幽默是老史的本性,即使在心中不快時也要時不時來上兩句。
“我看哪,還是寫你想寫的書吧,準保你就又來神兒了。”老伴兒說著,又去蹬她的縫紉機了。
老史還真聽話,真的坐到寫字台前,但拿起筆來,卻又寫不下去,好像神思還在別處,隻是托腮凝神望著窗外……吃晚飯前,女兒冬梅下班回娘家來,叫了聲:“媽!爸!今晚做啥好吃的?”
老兩口都沒應聲。媽沒應聲,可能是廚房裏隔音沒有聽見;爸沒應聲,多半是還沒有平靜下來。女兒在文學研究所工作,搞評論,也寫散文隨筆,被人譽為哲理型的女才子,但每每在某些觀點上與父親發生齟齬。一見老爸此刻的表情,根據她以往的經驗,心裏就知道了個八九,卻沒去直接問。待到老媽端上飯菜,才問道:“爸又怎麼了?”韓栗秋隻對女兒說了個大概,最後給了一句評語:“你爸快七十的人了,就像小孩似的。”
老史也許深知一說話就會和女兒發生“摩擦”,便若無其事地吃起飯來。但女兒卻主動給他做起“工作”:
“爸,我倒並不認為您是犯小孩性兒,而是反映了您真正的觀點,您是很認真的。我嘛,也理解您的感情。可您不要忘了一個天經地義的自然法則,其實這個道理對您來說簡直就是小兒科。我不說您也會想到‘生存競爭,優勝劣汰’這句話。從實力上來說,獅、虎、鱷魚和其他凶猛動物就是勝過雞、羊甚至看似力大體重的牛;再從長時期形成的習性上說,食肉動物就是要以食草動物為食,這是自然規律,甚至隻有這樣才能保持生態平衡。我說這些,其實誰都懂。我理解您是從感情傾向上說不好受,甚至接受不了。可這又有啥辦法呢?畢竟是感情代替不了自然法則,我們怎麼能扭轉和改變遠古以來就形成的鐵律呢?爸,按說我沒必要說這麼多話,但我不願您為一些無謂的小問題摧動肝腸。尤其對於上點歲數的人來說,更需要保持心平氣和,否則,真的會有損身心健康啊。”
史漢雲隻吃了一小碗米飯,便放下了筷子。他本不想多說什麼,因為他明白女兒本意不在和他進行什麼辯論,而是出於關心他的身心健康。但他又覺得女兒並未了解問題的焦點所在,所以應該向她做些解釋,便對女兒說:“冬梅,不必說,自然法則我懂,我也還沒到老糊塗的年紀。其實我是話在動物,卻意在於人。吃雞吃羊就叫它吃好了,何必大肆渲染‘活吃’之慘之暴之好玩?捕食本領高超就高超唄,又何必高調教導如何撕咬才能叫獵物死不能馬上死活又活不成?依我看,這就叫獸類人化,人欲獸化。”
冬梅笑道:“爸,這倒也好理解,無非是相關人士為了追求商業利益而刻意吸引觀眾眼球的做法唄。”
“說得倒輕鬆。”父親語調似乎轉緩,語意半點也未妥協,“關鍵是這種展示會產生什麼效果。要知道,觀眾中有不少是成長中的孩子,不能低估那個‘潛移默化’的影響。”他話頭一轉,又深一步說,“難道天底下哪個凶暴就得命定享受霸權?而相對馴良的被肆意淩辱就是天經地義?”
本來,話說到這裏,也就可以告一段落了。但女兒卻又從哲學的角度開始了分析:“除了天性食肉食草,還有個數量的多寡問題。不是說物以稀為貴嗎?相對於羊、鹿、角馬和斑馬等等,虎、獅、豹之類數量還是要少的,所以以天性的增減法來保持一種平衡,從哲學上講可能也屬於‘物競天擇’,不是人的感情能夠改變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