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為誰風露立中宵(3 / 3)

所以這半個月來才會用點心來試探她吧。葉容淺了然地笑道:“七殿下人好,這樣說實在太抬舉我了。”

“哪有!在宮宴上,你家的妹妹那樣對你,你還不生氣,要不是七哥攔住了,隻怕你就真的跟她過去了。這半個月來咱倆相處,我也知道自己是話癆,尋常人跟我待不了多久就受不了了,你倒好,反而覺得這是個結善緣的好機會,巴不得天天來,一點兒不耐煩都沒有。這半個月的點心也是我特意吩咐了,我都快吃吐了,虧你還能麵不改色地全部吃完。”

葉容淺摸摸臉:“其實我是真的覺得點心的味道不錯……”

在房外守著的丫鬟忽然走進屋裏,輕聲道:“主子,沈家四小姐沈寧來了。”

新月公主笑道:“讓她進來吧。”

沈寧是首輔大臣的女兒,首輔大臣共有三子,好不容易才得了這麼一個寶貝女兒,真真是把她看得比眼珠子還嬌。宮宴時她就坐在葉容淺的對麵,兩人也算認識。

“拜見九皇子妃。”進來的女子身著大紅色宮裝,衣上用金線繡著團花百鳳圖,額前佩著赤金點翠鑲紅寶石鳳銜珠額飾,顆顆飽滿晶瑩,流轉光華,襯著明豔的容顏,整個人像是一團熾烈的火。

新月公主笑了笑:“坐吧。”

沈寧在葉容淺身邊坐下來,對她點頭示意:“葉家小姐好。”

她笑眯眯,道:“沈小姐好。”

“今兒我這裏倒熱鬧了,我在宮中長日無聊,要是你倆天天來給我解悶就好了。”

沈寧接口道:“承蒙皇子妃不嫌棄,寧兒在家就素聞皇子妃美名,知您品行宛如明月照江般疏朗,待人如春風拂麵般溫和,若能時常陪著您,得您幾句教導,就是寧兒的造化了。”

葉容淺羨慕地看著沈寧。

這種和人交流的功力若她也能習得幾分,也是造化。

新月公主把目光轉向葉容淺。

葉容淺正喝了口茶,桂花糕好甜,碰上新月公主的目光,趕緊衝她點點頭:“我也這麼覺得!”

於是接下來的對話就更簡單了,她隻需要恰當而適時地補上一句“我也這麼覺得”,就能夠皆大歡喜。

沈寧表示對葉容淺這種犧牲自己襯托他人的行為十分滿意,不由抽空給了她一個獎勵的眼神。

沒料到今日竟結了兩個善緣,真是善哉啊,善哉!

眼見時辰不早,是時候走人了,葉容淺看了眼沈寧,她和新月公主聊得正開心,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話癆好不容易遇見另一個能聊得開的話癆,不說天雷勾動地火,也差不多就那意思。

葉容淺認真思考到底要不要打斷她們二人的親切會晤。

新月公主見葉容淺皺眉,看看窗外日頭西墜,便笑道:“雖然時辰不早,我卻著實舍不得你倆。說來也巧,正好今兒有人給我這兒送來了極好的螃蟹,這又不是秋季,現在倒是個罕物。聽喜兒說,個個臍圓肥美,倒不如令他們蒸上一籠,再弄些時鮮小菜,治上一頓酒席,你們就留下來陪我用晚膳,如何?”

“多謝九皇子妃賜宴。”沈寧盈盈笑道。

葉容淺隨之點頭。

婢女們伺候她們入席就座,螃蟹還沒上來,就聽到外頭候著的丫鬟唱道:“七皇子到,九皇子到!”

葉容淺和沈寧對視一眼,忙束手立於一旁。

新月公主笑盈盈地迎上去:“七哥,夫君。”葉容淺和沈寧也行禮道:“拜見七皇子殿下,拜見九皇子殿下。”

慕子遠笑著扶起自己的妻子,環顧四周,道:“今兒倒是熱鬧,葉家小姐,沈小姐,都不必客氣。”

新月公主便引他們重新入席:“今日我請葉家小姐來說話,後沈小姐也來了,你也是知道我的,見到這兩位小姐,一位溫柔敦厚,一位妙語連珠,實在令我舍不得,便留下她們一同用晚膳。誰知螃蟹還沒上來呢,你和七哥就來了,正好,今兒的螃蟹極是肥美,七哥也留下來吃個便飯吧?”

慕子衾溫和地笑道:“那就打擾了。”

也不知是新月公主故意的還是剛好就這麼巧,擺著葉容淺麵前的茶和點心又是萬年不變的桂花茶和桂花糕。

她固然是不討厭這個,但,也沒有那麼地喜歡。

葉容淺默默地拿起筷子,夾了一隻紅紅胖胖十分討喜的螃蟹到盤子裏,輕車熟路地吃起來,她打定主意不去碰那桂花糕。沈寧嫌吃蟹不雅,且又當著外男,便隻挑燴三絲那類素菜吃。

新月公主和慕子遠二人甜甜蜜蜜地互相布菜。慕子衾看了他倆一眼,挑起嘴角,忽然伸出手將葉容淺麵前的點心碟子端到自己麵前,再把自己的蟹黃酥端給葉容淺。

一套動作做下來行雲流水,沒有絲毫猶豫遲疑,盡顯皇子的氣度和優雅。

整個桌子上的人都呆了。

沈寧的臉色活像是被誰打了一棍子,新月公主和慕子遠麵麵相覷。葉容淺用筷子戳了戳那小巧可愛的蟹黃酥,想說些什麼,可張張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呆呆地看著慕子衾那噙著溫和笑容的側臉。

新月公主最先反應過來,噗的一聲笑了:“七哥,你這是做什麼呀!”她指著葉容淺有些呆的模樣,“你看你把葉家小姐嚇的!”

慕子衾淡然笑道:“也沒什麼,就是忽然想吃桂花糕了。”

葉容淺眼睛轉了轉,默默地咬了一口蟹黃酥,果然好吃。

席上一時之間竟有些冷場,新月公主便道:“葉家小姐,我看你吃蟹十分熟練,連蟹八件都沒用上,哪像我,吃得這般狼狽……這螃蟹好吃是好吃,隻是太難剝了。”慕子遠正在細心地幫她剝蟹黃,盛了滿滿一殼子,又倒了些薑醋進去,放在她麵前。

葉容淺回神笑道:“我是自小吃慣了的,自然會熟練些。您瞧,您都用不著自己動手呢。”

已婚夫人最想聽的讚美莫過於夫妻情深、兒女出息,新月公主新婚,尚無子嗣,誇她夫妻感情好的這句話顯然深得她心,她側過頭去溫柔地笑睨了夫君一眼。

沈寧覺得在這溜須拍馬的功力上頭,她倒是小瞧了葉容淺,於是便不甘示弱道:“九皇子殿下和你夫妻情深,實在令人羨慕。”

葉容淺點頭表示附和。

新月公主開懷一笑表示讚許。

沈寧看了葉容淺一眼表示挑釁。

葉容淺回了沈寧一眼表示禮貌。

沈寧再看葉容淺一眼表示回禮。

……

葉容淺表示再回禮下去她的眼睛就吃不消了。她對沈寧笑笑,不等她回笑,便低下頭,專注地去吃盤子裏的螃蟹。沈寧和她較了半天勁也餓了,伸筷去夾那碟清清爽爽的水芹涼拌海米。

螃蟹畢竟是個寒物,葉容淺吃了兩隻便不吃了,欠身去拿那壺燙好的黃酒,打算熱熱地喝一口暖暖身子。

誰知兩相交錯,她手上拿的那壺熱酒恰好碰到沈寧的筷子,她沒拿穩,那酒盡數潑到沈寧華麗的衣裙之上,連沈寧筷上幾根碧綠水嫩的水芹也落到她的衣衫上。暗色汙漬沾濕了金線繡成的團花百鳳,細細地蔓延到裙角。

沈寧頓時沉下臉來,啪的一聲放下筷子,不快地道:“葉家小姐這是做什麼?”

葉容淺連聲道歉,掏出手帕來擦拭沈寧衣上的汙漬。

“得了,這也擦不幹淨。”沈寧無甚好氣。

慕子衾微微皺眉,瞟了新月公主一眼。她這會兒看戲看得正熱鬧,隻覺得沈寧這態度還不夠惡劣,一心想看葉容淺是不是真的不會生氣。

抬頭碰見七哥的眼神,心知他是要護著葉容淺了,便隻好開口調解道:“寧兒別惱,想來葉家小姐也不是存心的,就饒了她這一回。喜兒,帶沈小姐去房間更衣,就拿那套我剛做了還沒上過身的水紅宮裝吧。”

“謝皇子妃。”她屈身行禮,看都沒看葉容淺一眼就隨丫鬟更衣去了。

葉容淺呆了片刻,收起手帕,歎氣。今日結下的善緣隻怕又是不作數的了。

夜空中一輪明月高懸,偶有浮雲掩月,風吹樹梢發出簌簌輕響,小蟲夜鳴。葉容淺在席上吃了點酒,此時被夜風一吹,酒意發散出來,不由覺得臉頰熱氣上湧。

她笑著轉身,對新月公主派來送她的兩位宮女道:“多謝兩位姐姐,現在既已到了這宮門口,容淺也不好再耽誤二位姐姐的工夫,還請回吧。”

“是。”

出了宮門,未行幾步,就有人步履悠悠地靠過來。葉容淺停下腳步,用手背冰冰自己發燙的臉頰,笑道:“七殿下。”

那人負手於身後,踏一街月色而來,衣衫隨風輕揚,身形傲然。

若不是酒席上慕子衾衝她使了個眼色,知道他有話要說,她必然是不會讓宮女在門口就轉回去。

“葉家小姐還真是吃了不少酒。”慕子衾端詳著葉容淺豔如桃李的雙頰,不由打趣道。

她“啊”了一聲,摸摸臉:“真有這麼明顯?”回家若被爹爹撞見就不妙了。

“也還好,來,把這個吃了。”他遞給她一顆黑黑的藥丸。

“這是什麼?”聞起來苦苦的。

“解酒丸,效果不錯,你吃一顆,先別咽下去,含在嘴裏。”

旁人的一番美意不可拒絕,她低著頭把解酒丸塞進嘴裏,令人不喜的苦澀在嘴裏彌漫開來,她眼珠轉了轉,偷偷把藥丸咽下去。

慕子衾和她並排走在空寂的大街上,葉容淺想想道:“多謝你的蟹黃酥。”

他的笑意如春風般溫和:“無妨。”

“其實桂花糕也還好,鬆鬆軟軟,挺甜的。”總之比家裏給她的點心要好。“哦對了,多謝你在席上替我解圍。”她承認她不小心看到了慕子衾的那個眼神。

慕子衾挑眉,低沉聲線帶著暖意:“這些日子九弟妹邀你進宮,都是我不好,總是在他們麵前提起你,她小孩心性,你別介意。”

葉容淺擺手:“不會,九皇子妃人很好,待人熱情,我完全不介意。”

慕子衾停下腳步,一雙明淨俊眸填滿了溫和的笑意,定定地注視著她。葉容淺硬著頭皮開口:“怎麼了?”

他道:“張嘴。”

“幹、幹嗎?”

他語氣溫柔:“你把解酒丸咽下去了是不是?”

“……是。”

“那就再吃一顆吧。”他笑吟吟地又塞一顆給她,“葉家小姐放心,我這裏還有不少。”

葉容淺含著藥丸,溫順地點點頭。也還好,其實隻是這麼一點點苦而已,絕對可以忍。

“容淺,你素來喜結善緣,脾氣甚好,在相府的日子隻怕是不好過吧。”庶母口蜜腹劍,庶妹囂張跋扈,連親爹對她都不在乎,哪裏能有好日子過。

事情還沒有定下來,春風就叫她叫得這麼親熱真的沒關係嗎?葉容淺道:“喜結善緣,脾氣甚好,也不是什麼壞事。”

慕子衾垂下眼簾看著她:“不是什麼壞事,卻也不是什麼好事。”

葉容淺微微笑道:“我結善緣,其實也是私心,想著為來生積點德,盼著讓自己過得平穩安順一點。”

“你很盼著來世的安穩日子嗎?”他問道,聲音如春風般柔和。

她回答得理所當然:“是啊,誰會不願呢?”

她抬頭望向街道那頭,溫馨的暖光照耀著一家又一家的悲歡離合,不一樣的人生,不同的際遇,可若能得平穩安順四字,不受顛沛流離之苦,雖然平淡,卻也是清歡。

他那張清俊的臉隱沒在黑暗中,聲音低沉而動聽:“若是有一日,你到了某種境地,不能再同他人結善緣,不能再為來世修行,你又會如何呢?”

她揚起笑臉,道:“若真心想結善緣,哪裏還分境地如何呢?”

秉持著一顆想要修行的心,不管身在何方,都能積得善緣,隻是這善緣多少,則要看個人修行了。

慕子衾沉默良久,方點頭讚同道:“說的也是。”

風吹得她有些冷,她不是很雅地裹緊衣裳,直白道:“七殿下不用再試探我,不管你想要做什麼,容淺都一定會配合。”

春風生在大行皇室,個性謹慎又多疑她完全可以理解的,她恨不能拍著胸脯指天誓地地保證她不會多事,不會礙他的路。

究竟要怎樣表白他才可以相信她的心意啊。

人生已是這般艱難,又何苦要追根究底地問個明白,就這樣走下去,糊塗一點,又有什麼不好呢?

他微笑:“容淺這話說得差了,你的心意,我自然是明白的。”

葉容淺很配合地點頭。明白明白,他這麼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當然能夠明白。

夜裏霜寒露重,葉容淺搓著手嗬氣:“若無事的話,七殿下不妨先行回宮,夜裏畢竟寒冷,不好為送我而凍了身子。”那又是一筆惡緣。

“你啊。”

隨著一聲歎息,葉容淺忽然感覺背後一暖,一件厚實的玄色披風落在她的肩上,沉甸甸地壓下來,全身都激起暖意。她下意識地推開,那件披風的主人卻氣定神閑地按住她的手:“別拒絕,容淺,我知道你性子能忍,但是你要知道,在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根本沒必要去忍耐。覺得冷了就加衣,覺得厭煩就不去理會,若我關心你,你隻管大大方方地接受這番好意,就像你同別人結善緣一樣,不必覺得不好意思。像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兒,大多恣意快活,哪會活得像你這般辛苦。”

她點頭,帶著點心不在焉。

別的女孩兒恣意快活,那是應當的,可她是上輩子作了孽,要這輩子來還,哪能過得恣意快活。

“給了我你不冷嗎?”暖意漸漸湧上來,她縮在披風裏,大大地打了個噴嚏。

“我是男子,自然耐寒些。”那聲音帶著春風般的暖意,令人聽了就心曠神怡。葉容淺便收下他的好意,畏冷地攏了攏披風,誇讚他道:“七殿下不愧為真龍之子,體格著實健壯。”

“……”

聽到誇獎固然開心,但是被這樣誇獎他也是頭一回聽到。

他該怎麼來教這姑娘稍懂些男女相處的風情?

二人在相府門前止住腳步,相府大門緊閉,門口幾盞燈籠高高掛起,紅木門上兩把大銅鎖在燈下反射著黯淡的光。

葉容淺脫下披風還給慕子衾:“多謝七殿下送我回來。”

人情債跟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多了該如何是好。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慕子衾看著少女在暖暖燭光中顯得越發姣好柔和的麵容,笑眯眯地道,“倒是我,同葉家小姐一路走來,卻受教不少呢。”

葉容淺忙擺手道:“七殿下這說的是哪裏話。”抬頭看看緊閉的大門,平日守門到三更天的門房今日早早收工,分明是二妹妹吩咐下來的,她歎了口氣,默默地做好在小佛堂跪一夜的心理準備。

“不必擔心,沒關係的。”耳邊響起男人低沉含笑的聲音。

少女茫然地轉頭:“嗯?”

慕子衾比了個手勢:“今日秦王大壽,令尊等人都在秦王府祝壽呢。”他頓了頓,慢悠悠地道,“再者,秦王府世子的年紀也正是時候了。”

所以她的幾個妹妹也沒有留在府中嗎?葉容淺鬆了口氣,笑眯眯地道:“那可好了。”

玄色披風隨意地搭在手臂上,他唇邊含著溫吞的笑意:“不知下次請容淺出來,你可還肯賞臉?”

“在下恭敬不如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