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2 / 3)

托洛茨基站在一座高大的教堂門口厲聲責問他:“拉舍維奇同誌,你們是怎麼了?中國的事情,怎麼讓你們搞得這麼糟?是不是懷疑我的馬克思主義主張不正確?”

他滿身泥水站起來,對托洛茨基道:“不,不,托洛茨基同誌!我和中國托派同誌們從沒懷疑過您!我們在中國的失敗,不是因為您的馬克思主義主張不正確,而是因為我們沒有實踐您的主張的機會,我們中國同誌的素質太差!理論家多,實幹家少,有些人個人野心也太大,把有些可能爭取到的機會也喪失了。”

托洛茨基又問他:“受了這麼多磨難,革命的馬克思主義你還信仰嗎?”

他說:“信仰!正是這信仰的力量才使我戰勝了磨難,走到了今天!”

托洛茨基揮起了手:“說得好!生命是短促的,而信仰是永恒的!倒下了一個先行者,千千萬萬後來者將會繼續接過信仰的旗幟,一代代傳下去,直至實現世界大同的共產主義……”

他十分感動地傾聽著,繼續向前走。

這時,不知從哪兒飛出一顆子彈,把他打倒了。

他倒在清浦威廉大街上,眼見著安忠良、錢二小姐、郜明、鄭少白、李維民、章小寒和許許多多人提著冒煙的槍,轟轟然向他走來,用一雙雙有力的腳踐踏他的軀體。他痛極了,卻毫無畏懼地高呼:“信仰和思想是無法消滅的……”

他夢見,他躺在了病床上,不是在中國的清浦、上海,而是在蘇聯的莫斯科,守在他身邊的也不是護士,而是一幫蘇聯格勃烏,他們訓斥他,要他放棄反對派立場。他在幹什麼呢?唔,他在背誦一首詩,一首馬雅可夫斯基寫的詩:

……波蘭的督軍,

在我們的脊背上

烙上了一顆顆紅星;

馬蒙托夫匪幫

把我們活活埋在土裏,

隻將頭露在地麵上。

那些日本鬼子

把我們塞進機車鍋爐裏活活燒死,

他們把熔得火紅的鉛水

灌進我們的喉嚨裏……

格勃烏人員的怒吼打斷了他的背誦,他聽到一個陰冷的聲音在說:“……拉舍維奇,這對你是最後的機會了,否則,你將被驅逐!”

他夢見,他被驅逐了,坐在牛車上。牛車不是在土耳其,而是在豫西老家的田野上緩緩行駛著,車輪的每一下轉動都發出沉重而刺耳的鋼鐵斷裂般的聲音。他聽不下去了,跳下車,擠到牛身邊拉起了車。

拉著,拉著,他變成了一頭牛,背負著重軛,吃力地向前掙紮著,馭手揚起的鞭子不時地狠狠落到他臉上、脖子上、赤裸的脊背上……

一直到被特赦釋放,一直到死,大舅舅都沒能擺脫那接連不斷的倔強而苦澀的夢。這一點,是我在大舅舅死後,讀完他的全部書稿才知道的。直到這時,我才明白,為啥他會默默望著閣樓窗外的東平湖,獨自一人悄悄流淚。為啥他會在彌留之際掛記著那艘1925年駛離清浦港灣的“大和丸”。大舅舅的一生就是一場接連不斷的噩夢,而噩夢的起點正是那艘大和丸的甲板。

大舅舅告訴我,在安徽勞改農場寫的東西一直沒被監管人員發現。在監管人員看來,他是隻死老虎了,蹲在那間不足五平方米的小房間裏,等於提前進了墳墓。他們再也沒想到,這個老犯人的生命力會這麼頑強,竟會挨到特赦那天。而且竟在他們的眼皮底下以寫材料為掩護,陸陸續續用俄文寫下了近二十萬字的回憶錄,並在釋放後又活了九年,最終用中文完成了這部遺著《忠於信仰的人》。

我想,他一生中真有什麼值得他自豪的事的話,這正是最大的一樁:大舅舅用堅定的信仰,創造了生命的奇跡,向人們昭示了生命在苦難麵前的驚人承受力。

大舅舅是1985年以八十二歲高齡辭世的。和他的母親,我的外祖母同壽。他咽氣是在夜裏零點以前。母親說,若是在零點以後,便是第二天了,第二天恰是我外祖母去世二十周年的忌日。

對大舅舅這獨特而複雜的一生,我不知該怎麼評價?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個頑強不屈的戰士,還是個固執己見的瘋子?我不知道作為一個人,是不是該這樣追求,這樣生活?

大舅舅說,就應該這樣追求,這樣生活。這是作為萬靈之長的人與其他動物的一個重要區別,更是作為一個革命者和庸庸碌碌的市儈們的一個重要區別。

大舅舅說,他如果願意的話,是可以換一種活法的。他一生的苦難不是命中注定的,而是他自己選擇的。1928年在莫斯科,他選擇了被驅逐;1933年在上海,他選擇了坐牢;1938年,麵對日本人的利誘,他沒動心……他不是沒有選擇的機會,而是不願意為一己私利去做市儈,做苟活著的劣等動物。

大舅舅說,不能以成敗論英雄,“勝則王侯敗則賊”是強盜的邏輯。在人類的進步史上,成功的英雄是偉大的,不成功的英雄也同樣偉大。後人沒有權利嘲笑那些不成功的英雄們。即便那些不成功的英雄們一生的追求都是荒謬的,他們也給人類進步提供了一份寶貴的經驗,使後來者們不至於重蹈他們的覆轍。

大舅舅說他是追求光明的戰士,不是精神失常的瘋子。他一切都很明白,他是注定了要帶著他的思想和信仰去見革命的上帝馬克思、列寧、托洛茨基去了。任何政敵強加給他的一切罪名,他都絕不承認。他斷言,革命的馬克思主義運動決不會因為他們老一輩人的消亡而消亡,它必將在世界各地逐步興起,其影響也將日漸擴大。他自認為,他在生命的終點線上,看到的不是革命的馬克思主義運動的夕陽墜落,而是朝暾初露的新的希望,即將躍出地平線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