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2 / 2)

不料,沒等到鄭少白去找郜明,倒是郜明主動來找他了。市裏準備成立總工會,剛剛脫下軍裝做了清浦市委書記的郜明親自主持召開了市總工會籌委會的第一次會議,郜明要鄭少白作為東方廠的代表和其他籌委會成員們一起去開會。

鄭少白知道這是個難得的機會,那天一大早就去了,如願見到了郜明。郜明沒讓他先開口問,就把安忠良的情況告訴他了。郜明說,咱們這位老朋友安忠良頑蠻反動得要命,被反銬了三個月,兩隻手都銬爛了,硬是死不開口,死不認罪。

郜明很感慨:“少白啊,1925年在威廉大街125號他家開會,國共兩黨一起搞總同盟罷工時,我可沒想到今天會由我簽字判他死刑啊!”

鄭少白心中一陣竊喜,嘴上卻道:“是呀,郜先生!可……可這也是他罪有應得,我看早就該把他殺了!大革命失敗後,他殺了咱多少共產黨員呀!”

後來——也就是宣布槍決安忠良等第一批一百三十八名反革命分子的前一個月,清浦市總工會成立,鄭少白以老工人老黨員的資格就任市總工會副主席。

槍決是在華熒山下進行的。市裏召開了十萬人的公審大會。大會主席台就設在距安葬著賀恭誠的忠烈陵不遠處的山腳下。坐在主席台上能清楚地看到忠烈陵白乎乎的墳頂和墳前的石碑。

鄭少白是坐在主席台上的——不是他想到主席台上去坐,而是市裏分派他去坐的。他是市總工會副主席,代表審判席上的工人階級,不去坐不行。鄭少白戰戰兢兢地上去坐了,很謙虛地往後躲,坐在後排中間一個不顯眼的位置上。安忠良被武裝人員押到台前時,他“不巧”把洋瓷茶杯蓋碰到了地下,正彎腰勾頭去撿茶杯蓋,故而,沒看到安忠良正麵的麵孔。自然,安忠良也不會看到他。他撿起茶杯蓋,用茶杯蓋濾著漂在水麵上的茶葉喝茶時,才看到了安忠良彎駝的脊背,和脊背上的繩索、亡命牌。安忠良身邊的反革命們全一個個跪下了,隻安忠良不跪,看押者猛踢他的腿彎子,把他踢倒了,他就趴在地上不起來,用腳跺都不起。

這個老國民黨人果然硬氣。

參加大會的人民群眾十分憤怒,前排坐著的人紛紛站起來往主席台前湧,口口聲聲要打死安忠良。會場秩序一時大亂,武裝人員費了好大的勁才好歹把秩序維持住。接下來,大會正式開始了,主持大會的郜明作了權威性講話。

郜明揮著手說:“……像安忠良這種死硬的反革命分子,我們能不殺麼?我們不殺就是對人民的犯罪!他們雙手沾滿了共產黨人的鮮血,今天,我們必須要他們用血來償還!革命對他們這種反動分子來說,決不意味著一絲一毫的仁慈,仁慈是給予人民的,不是給予他們的,革命給予他們的最好禮物就是毫不留情的鎮壓!”

鎮壓在大會一結束就開始了,一陣“劈劈啪啪”的槍聲,把隸屬於舊時代的一百三十八條性命送進了墳墓,用舊時代的叛逆者們同樣流過的,同樣殷紅的鮮血,為清浦的一段動蕩的曆史打上了句號。

這一百三十八人中,還有一個人鄭少白是熟悉的,他就是大興紗廠黃色工會理事長劉成柱。這小子不像安忠良那麼硬氣,沒被押到刑場就屙了一褲子。據說在押期間還寫了一大堆檢舉材料。永康廠老郝的被定為叛徒槍斃,與劉成柱的檢舉是有一定的關係的。鄭少白想想真覺著萬幸:幸虧他當年參加的黨夥是共產黨,不是國民黨;又幸虧知道他叛變的是安忠良,不是劉成柱,這真是他媽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