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2 / 2)

橫豎弄不明白,鄭少白便也不去弄了,反正革命反革命這類事是挺複雜也挺玄妙的。二十多年之後,蹲在共產黨的拘留所裏寫罪行交代時,鄭少白如實地把這份複雜和玄妙道將出來,不過,誰也不信他的話,審訊他的人都說他裝糊塗。

那當兒沒弄明白,其實也怪王壽鬆王三哥。三哥隻說國民黨背叛了革命,殺共產黨,可國民黨為啥背叛革命?為啥要殺共產黨?三哥沒說清楚,也許王三哥自己也不清楚。這就把後來的一切都弄糟了。

那日在永利鐵工廠,鄭少白先給工棚裏的夥計們當了半天下手。下午,工頭趙三就給他正式派活了,讓他剔一根機器上的曲軸鍵槽。他剔得不錯,平滑均勻,沒有毛刺,尺寸大小誤差不超過兩根頭發絲,趙三驗了貨,很高興,賞了根洋煙卷給他吸,還把一些學徒的小夥計們叫到他剔好的曲軸麵前訓了一通:“你們他媽的看看人家鄭師傅幹出的活,再瞅瞅你們砸巴出的破爛,想想,欠揍不?!剔鍵槽不是他媽的挖雞眼!懂嗎?滾!都給我滾!再出廢活,老子揭你們的皮!”

鄭少白覺著過意不去,望著四處散開的小夥計們,賠著笑臉對趙三道:“不能這麼說,我這也是一天天學來的!當初剛進日本人的廠子時,還不如他們呢!”

趙三很驚訝:“啊?你鄭師傅進過日本人的廠子啊?怪不得有這等手藝,是哪地方的廠子?”

“嘿嘿,清浦,清浦東方機車廠!”鄭少白的謙恭中現出了非凡的自豪。

“哎呀呀,大廠子,大廠子呀!咋著就不幹了呢?咋著跑到維豐來了呢?”

“這……這……”

鄭少白一時真不知該說啥,工潮,革命,共產黨和那五年的牢獄生涯都不能提,一提準得壞事,說謊呢,也得說圓了,不能露了餡,這很難。

隻一愣,趙三便起了疑:“哎,你莫不是犯了啥事吧?”

“哦,不!不!噢,也……也算犯了點事。是……是我打了人!打了一個日本技師,用扁鐵。把他的頭打破了,他們要抓我,我就跑到這兒找王三哥了。”

趙三豎起了大拇指:“打得好!這些東洋小鬼子都他媽的欠揍!”

正說著,身後突然響起了一陣稀裏嘩啦的聲音。鄭少白扭頭一看,見著一個穿著素花細洋布褂子的女人推著輛八成新的德國洋車子,來到了他們麵前,那洋車子車圈上的光直往他臉上打。

“哎,趙三,俺哥的洋車子又壞了,叫你快修好,明個兒他要騎的!”

聲音脆脆的,怪好聽。

趙三忙不迭地接過車子:“好!好!放在這兒吧!大小姐,你坐,坐!喂,鄭師傅,快搬個凳子來,讓大小姐坐下!”

鄭少白一聽說是大小姐,有些惶恐,四處張望著,要去搬凳子,不料,大小姐卻道:“不坐了,你快找個能喘勻氣的小子好生修車子吧,別騎不了兩天又壞了!這一回俺哥說是啥中軸不好使了!”

鄭少白真是聰明,一下子就抓住了麵前的機會,提過車子,抓住腳踏板,轉了幾圈,又把中軸晃了晃,對趙三和大小姐說:“這車交給我修吧!”

大小姐這才注意到了鄭少白的存在,瞅了他一眼,話卻是對趙三說的:“這個兄弟眼生得很嘛!”

趙三道:“今兒個新來的!少東家領來的!好手藝呀,在日本人的東方機車廠幹過大活的!”

大小姐驚驚乍乍地說:“喲,這麼出息?倒看不出來哩!好,兄弟,就交給你了,修不好,俺哥罵人別怪我!”

大小姐眼光火辣辣的,定定地盯著鄭少白看,看得鄭少白怪不好意思的。鄭少白卻不敢這樣看大小姐,隻有意無意地掃了兩眼,記得最深的是那白,臉很白,脖子也很白。鄭少白於一片誘人的白皙中恍惚看到了另一雙俊俏的眼睛,那是桑葉的眼睛。把桑葉的俊俏眼睛安在大小姐的白臉上,是他當時最豐富的聯想。娶這位大小姐做老婆的念頭,不在這豐富之中。

大小姐走後,趙三告訴鄭少白:說大小姐是少東家的親妹妹,二十七了,嫁了兩個男人,克死兩個男人,命硬,長得又不俊,第二遭守寡後,就再也沒人給提親了。鄭少白修著德國洋車子,唯唯諾諾地聽著,也沒往心裏去,更沒想到這個比他大五歲的女人半年後會做他的老婆,會伴著他度過以後幾十年的風風雨雨……

這自然又是個應該記住的日子。這一日,鄭少白憑著王三哥的麵子,憑著自己的手藝,重新捧上了飯碗,幹了鉗工,而且為一個必定要出現在他未來生活中的女人修了洋車子。這一日不是民國19年10月8日,就是1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