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攥緊大改錐,鄭少白打定了主意,把老乞丐拖起來,悄悄扒下自己的綢布大褂,披在他身上,要他穿好。老乞丐抖抖索索地穿好了,鄭少白又將自己的綢禮帽扣到老乞丐粘著草屑的腦袋上,用大改錐往老乞丐腰眼一頂,低聲吼道:

“喂,聽著,跑!一直向前跑,別回頭,回頭老子就捅死你,明白麼?”

老乞丐馴服地點了點頭。

鄭少白推了老乞丐一把,把老乞丐推出了門樓。老乞丐驚慌地向身後看了看,就踉踉蹌蹌向威廉大街方向跑,沒扣好的綢大褂在身後的風雨中撩起好高。

就在這時,突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腳步聲急促而沉重,一腳腳仿佛踩到了鄭少白心上。腳步聲的起始處竟然離他那麼近,最多隻有十來米。顯然,那個盯梢者在險惡的沉靜中已悄悄向鄭少白所在的華福公司偏門摸行了好一段距離。

鄭少白驚出了一身冷汗。

腳步聲轉眼響到了麵前,鄭少白看清了那人的輪廓。那人一身碼頭工人的裝束,肩上披了塊灰黃色的舊雨布,身材高高瘦瘦的,背對著他站著。這家夥似乎對老乞丐的身影起了疑,拿不定主意是追還是不追。

鄭少白卻拿定了主意,從黑暗的門樓下惡狠狠地竄了出來,對著那灰黃的後背猛刺了一改錐。大改錐粗細像根手指,頂端經過打磨,不是扁平的,卻是尖利的,像把鋒利的匕首,隻這一下子,那家夥便被撂倒在潮濕的路麵上了。那家夥拚命掙紮、嚎叫,驚悸的手還試著要往懷裏摸。鄭少白敏捷地撲上去,壓在他身上,兩手死死掐住那家夥的脖子,一舉掐斷了他的喉骨,也掐斷了他求救的呼聲。

喉骨斷裂的聲音鄭少白聽得很真切,“咕嘎”、“咕嘎”的,像嚼著魚骨頭的貓嘴裏發出的聲音。這聲音後來便時不時地在鄭少白耳邊響,一直響了半個多世紀,直到他在六十四歲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候,還在響,仿佛貓嘴裏的那塊魚骨頭一直沒嚼完。

死去的家夥是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人,麵孔不熟。不過,看他那黧黑的臉膛和粗糙的手大致可以判斷出,是個出苦力的人,或者說曾經是個出苦力的人。鄭少白把他拖到門樓下,在黑暗中搜了他的身,搜出了一支短槍,一份蓋著警察廳關防大印的證件和一份向日本領事館索討車馬費的函稿。

鄭少白未及細看,便把三樣東西揣進了懷裏,用老乞丐裹身子的破線毯蓋住了盯梢者的屍體,又在破線毯上抹了抹手上的血水,這才起身向威廉大街方向跑。

在威廉大街12號天主教堂附近,鄭少白追上了惶恐的老乞丐,奪回了自己的綢禮帽和綢大褂,穿戴好,鑽進了天主教堂邊上的一個小弄堂裏。小弄堂裏靜悄悄的,既無人跡,又無燈光。鄭少白穿著黑布鞋的腳在青石路麵上擊打出一連串單調而響亮的聲音,自己聽了都害怕。他定了定神,踮著腳,極仔細極小心地用腳掌行走,可腳步聲依然顯得很響,鄭少白難過得直想哭。

身後會不會還有另一個盯梢者?他幹掉那條混蟲時會不會有人看見?老乞丐發現破線毯下的屍體會不會去叫警察?鄭少白緊張得要死,離了小弄堂,斜插到武昌路上轉了好一陣子,才從劉狀元巷靠近了威廉大街125號後門。走到劉狀元巷裏了,鄭少白還老是緊張地回頭張望,耳邊似乎還響著那可怕的腳步聲……

那夜是緊張迫人的。那夜連接著一個逃亡的早晨,夠鄭少白咀嚼一輩子的。

鄭少白記得,在執委會委員長安忠良給他打開奶黃色的後門時,威廉大街12號天主教堂頂樓上的大鍾轟轟然響了四下,每一下都令他動魄驚心,每一下都顯得持久悠長。鄭少白覺著整個清浦城都在這金屬的聲音中晃動,連腳下的大地都不牢實了。最後一下鍾聲響畢,繚繞的餘音還在濕漉漉的空中久久回旋,硬是攪落了許多豆大的雨珠。他身上的大褂被越下越大的雨水打透了。

鄭少白還記得,他縮身鑽進那扇奶黃色木門時,腳脖子軟了,哆哆嗦嗦對安忠良說的第一句話是:“安……安先生,我……我剛才殺……殺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