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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伯舜動了感情,衝動地把母親的手拉到自己懷裏,低下頭將自己花白的腦袋貼到母親的手臂上,摩擦著,說:“娘,別人不理解我,你老人家還不了解我麼?我十六歲的那年夏天,穿著一身藍粗布衣服,從這兒去北京求學的時候,不是你說服了父親,讓我走的麼?你對我說:‘舜兒,要跟好人,學上進’,這話我一直記到如今!”

母親陷入了無限深情的回憶:“是喲,那是民國八年,按現在的說法是多少年來著?”

“娘,是1919年。”

“是喲,那時,你二妹妹、三弟弟都出生了,咱家那個小鋪子還對付著開下去。”

“1938年抗戰全麵爆發後,我從上海回了趟家,你又對我說:‘舜兒,你是幹大事情的人,娘知道,娘不攔你,可你得牢牢記著,不論幹啥大事都得先做個好人!世道太亂,做個好人不容易喲!’”

母親眼中的淚噴湧而出:“是喲!是喲!那時你父親已過世了,你小妹妹伯華才十二歲,你喜歡她,她也喜歡你。你要走了,伯華不放你走,抱著你的腿哭呀哭呀,哭得你眼圈都紅了……”

“1947年,你和我小妹伯華到清浦探監的時候,又告訴我,‘舜兒,這牢咱已是坐了,就得有點骨氣,可不能向他們招供,坑害別人噢!’”

“是的!是的!那年伯華二十一歲了,探監回來哭得那個傷心喲!唉!不能提。伯華就是那年秋天認識傅月文的。她說她要在清浦陪著你,後來,就嫁給了傅月文,那時傅月文當郵差哩!伯華說,她和月文常去探監看你,是麼?”

季伯舜點了點頭:“伯華小妹差不多每月都來。”

“我這一群兒女中,也隻她最孝敬!要是在伯華那兒,她斷不會讓咱娘倆住店的……”

季伯舜把母親的胳膊放下了:“娘,你這一次次的囑咐,我都記著哩!我咋能當叛徒,出賣自己的同誌呢?娘,別人不相信我,你得相信我,你的大兒子季伯舜從沒做過壞事,從來沒有啊!娘,你得信我呀!”說罷,膝頭一軟,跪在了母親麵前。

母親用顫抖的手撫摸著兒子的肩頭,連連說:“信!信!娘都信!舜兒,你起來!”

季伯舜不起,舉著花白的腦袋,“咚咚咚”,給母親叩了三個響頭,而後,仰著滿是淚水的臉龐對母親道:“娘,兒對社會、對國家、對革命,於心無愧!可兒對娘,對您老人家是有愧的!你養兒一場,除了辛勞,除了不斷地探監,除了擔驚受怕,沒得到兒一點好處!娘,你就全當沒生過這麼個大兒子吧!”

母親嗚嗚哭了起來:“舜……舜兒,你……你的命好苦呀!是娘害了你!娘……娘生了你,就……就是害你呀!”

哭了好一陣子,母親才住了聲,用肮髒的衣袖揩幹臉上的淚,斷然道:“舜兒,你起來!去打車票,娘跟你走,跟你到鹽場去!你不是被政府釋放了,在那兒幹工了嗎?以後咱娘倆一起過吧!走!現在就走!”

季伯舜緩緩站了起來,沉思了好久,好久,終於搖起了腦袋:“娘,那地方你不能去!我名義上雖然是被釋放了,可實際上還和犯人差不多,你去了要遭罪的,兒於心不忍!”

季伯舜建議母親,還是留在鎮上兄弟家。母親無可奈何,隻好同意了。

接下來的三天是愉快而充實的,他這個六十二歲的老兒子和自己年邁的母親仿佛一下子都變得年輕了許多,精力都充沛得令人吃驚。他們母子倆沒日沒夜地長談,圍繞著一個孤獨的兒子和一個苦難的母親,圍繞著中國社會一個普通家庭半個多世紀的變遷曆史。

在這三天中,季伯舜暫時忘記了自己忠貞不渝的信仰,忘記了自己卑微的身份,也忘記了自己淒苦的經曆,隻作為一個兒子活著。他老是讓母親坐著,躺著,給母親倒茶,給母親打飯、端飯、洗腳,甚至母親上廁所,他也親自扶著去。

三天一晃過去了,季伯舜要走了,母親把沒花完的五十一塊錢塞給他,要他帶著。季伯舜堅決不帶。母親生氣了,他隻好把它揣在懷裏。臨走時,季伯舜趁母親不注意,又把錢塞回了母親的小包袱裏。

季伯舜上了汽車,向母親招手,母親也向他招手。他哭了,母親也哭了。

這成了永訣。

半個月後,母親從豫西那個家鄉小鎮到了清浦,住到了小女兒季伯華家。半年之後,母親病危,季伯華又把老人家送回了豫西。到了豫西沒多久,母親就病逝了,臨死還在念叨著季伯舜。可狠心的弟弟、弟媳婦們臨死也沒讓季伯舜和他摯愛的母親見上最後一麵。季伯舜是在母親安葬之後,才從清浦小妹季伯華寄來的信中得知這一消息的。那時,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已經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