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伊萬諾維奇把期待的目光轉向季伯舜時,季伯舜清了清嗓門說道:“對國共合作而生出的理論問題,我還沒弄得很清楚,但在國共合作的實施過程中,我倒沒發現什麼問題,至少我工作過的清浦是這樣。清浦共產黨員是在1924年春根據上級指示,以個人身份集體參加國民黨的。兩黨同誌情同手足,攜手並肩領導了一係列反抗反動軍閥黑暗統治的群眾運動。其中影響最大的一次,就是1925年為支援五卅滬案而發起的總同盟罷工。”
李維民插話說:“拉舍維奇同誌就是在這次大罷工失敗後,奉命撤往旅順口,而後轉到中山大學學習的,他當時是國共合作的總同盟罷工委員會執行委員。”
季伯舜點點頭:“是的,當時我是執委,對罷工的發起過程十分清楚,清浦共產黨人在裏麵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清浦的國民黨人也全心全意投入了鬥爭,尤其在商界、學界的發動甚為得力……”
伊萬諾維奇顯然有些失望,用筆杆敲打著筆記本,插話道:“拉舍維奇同誌,這是表麵現象嘛!實質問題是,國民黨在利用工人群眾,他們當然也知道,推翻帝國主義封建軍閥的反動統治是離不開千千萬萬被壓迫的工人群眾的!”
“是的,這我不否認,可我認為他們全心全意參加鬥爭,總比半心半意參加鬥爭好,比不參加鬥爭更好。現在畢竟是國民革命……”
“你又怎麼知道清浦的國民黨全心全意地參加了鬥爭呢?他們背著你們共產黨員搞了什麼陰謀,也會向你們通報麼?拉舍維奇同誌!”
伊萬諾維奇的詰問中帶著譏諷的味道,季伯舜覺著很不友好了,畢竟親身參加清浦總同盟罷工的是他,而不是伊萬諾維奇,在具體問題上他比伊萬諾維奇了解得更多,而不是伊萬諾維奇比他了解得更多。
季伯舜想了想,很冷靜地對伊萬諾維奇說:“要相信事實!事實是,清浦國民黨人和共產黨人是精誠團結的,國民黨人根本沒有,也不會搞什麼陰謀。在大罷工失敗的危險關頭,是兩個國民黨人留了下來,堅持善後鬥爭。他們一個叫安忠良,是國民黨清浦黨部負責人;一個叫賀恭誠,是國民黨的工人黨員。在關鍵時刻,他們體現了獻身精神,我看到的是這種獻身精神,不是什麼陰謀。”
季伯舜原來還想把鄭少白和自己在那關鍵時刻的表現也說一說的,可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後來回憶起這一幕時,他說:他當時雖然具有了追求真理,正視現實的起碼勇氣,但還沒有嚴格剖析自己、進行自我批判的馬克思主義精神。
伊萬諾維奇挺關心地問:“後來呢?”
“後來,賀恭誠被反動軍閥槍殺了,那個國民黨負責人安忠良也被捕入獄,至今生死不明。我是在離開旅順前兩天聽說的,我聽了以後心裏很難過。”
伊萬諾維奇點點頭:“是的,拉舍維奇同誌,也許你在這個具體問題上是對的,也許應該在評價國民黨這個組織時,有分析地具體地評價其中的黨員。不過,有一點必須清楚,革命的同路人,決不等於革命的同誌,孟什維克也曾是革命的同路人,但隨著革命性質的演變,同路人會變成敵人,甚至是很凶惡的敵人!”
季伯舜問:“那麼你是不是認為國民黨也會成為我們的凶惡敵人?”
伊萬諾維奇道:“是的,這一點是不容置疑的!這是中國革命的性質決定的,共產國際的嚴重錯誤就在於沒有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一味要求共產黨服從國民黨,托洛茨基同誌指出:他們實際上正在葬送中國革命,葬送中國共產黨!”
季伯舜心中一驚:“會這樣麼?從中國目前的現狀來看,在現階段和民族資產階級結成統一戰線,是合乎情理的。就我所知,在清浦總同盟罷工中,民族資產階級的總商會就有積極表現,也起了積極的作用……”
伊萬諾維奇手一揮:“積極是假象,反動才是實質!民族資產階級在革命的被壓迫民眾麵前是無比軟弱的,和他們結盟,決不能增強中國無產階級的力量!”
季伯舜還想再辯駁,偏在這時,客廳裏的電話響了,中山大學校長拉狄克請伊萬諾維奇去參加一個十分重要會議。晚餐在不太愉快的氣氛中匆匆結束了。
臨告別時,伊萬諾維奇握著季伯舜的手,寬厚地說:“拉舍維奇同誌,我們不爭吵了,有些問題並不是三言兩語可以爭辯清楚的,但請您,也請你們兩位中國同誌記住我今天晚上說的話:在中國革命的問題上,托洛茨基同誌無疑是正確的,有遠見的。他看問題的高度和深度,我們目前無法企及,甚至還不理解,但是,曆史將證明托洛茨基同誌的英明正確。托洛茨基同誌的思想,遠遠走在了一個時代的前麵,記住吧!記住我這個老布爾什維克今天講的這些話吧!”
季伯舜帶著困惑,也帶著由衷的崇敬點了點頭。
李維民、吳國平也點了點頭。李維民在點頭的時候就奉承說:“用不著等曆史來證明了,曆史能證明,卻不能預演,今天我們既然相信托洛茨基同誌的正確主張,就該身體力行,按托洛茨基同誌的要求去做,這才是最最重要的!”
伊萬諾維奇被李維民的話語打動了,重重地拍著李維民的肩頭說:“好!說得好啊,同誌們!我要把你們的話轉告托洛茨基同誌,我想他會為此,為有你們這樣誌同道合的中國同誌而感到欣慰的!”
“請向托洛茨基同誌轉達我們中國同誌的崇高敬意!”
“謝謝!謝謝你們,我也代表托洛茨基同誌謝謝你們!有你們,中國革命即便遭受重大挫折,其前途也必將是無比光明的……”
電話鈴再一次響了,他們一行這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客廳。
這時,電燈突然亮了,季伯舜看到伊萬諾維奇站在客廳門口的燈光下,頻頻點動著光斑跳躍的大腦袋,向他們揮手告別。那手勢沉重而疲憊,透著某種悲涼的意味,使季伯舜沒來由地把他和自己年邁而慈祥的父親聯係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