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他打了一個轉身,高聲說道,“就憑救火這一件事,我也該受到表揚呀!”
於是奧默對有權有勢的人物低頭哈腰。他在選舉時不出頭露麵,卻幫了州長的大忙。他最後賣身投靠,辱沒人格。他甚至給國王寫了一封請願書,求他“主持公道”;他稱呼他為“我們的好國王”,並且把他比做亨利四世。
每天早上,藥劑師急著看報,想看到他的提名,但是他的大名老不出現。最後,他等得不耐煩了,就把花園裏一塊草地剪成寶星勳章的形狀,還把上方兩行草搞成綬帶模樣。他兩臂交叉,在草地周圍轉來轉去,心中默默念叼:政府有眼不識泰山,世人忘恩負義。
由於尊重死者,或者是由於一種於心不忍的感情,夏爾從來沒有打開過艾瑪生前常用的那張紅木書桌的抽屜。一天,他坐有桌前,到底轉了一下鑰匙,打開了彈簧鎖。萊昂的情書全都出現在他的眼底下。這一回,不能再睜開眼睛做瞎子了!他迫不及待地一直看到最後一封信,搜遍了各個角落,每件家具,全部抽屜,躲在牆後麵,又是啜泣,又是號叫,喪魂失魄,簡直瘋了。他找到一個盒子,一腳踢個頭通底落。情書散了一地,中間有張羅多夫的畫像,赫然在目。
大家奇怪他怎麼這樣心灰意懶。他不再出門,也不見人,甚至連病人也不去看了。於是大家以為他在“關起門來喝酒”。
有時,愛打聽的人踮起腳來,從花園的籬笆上頭向裏一望,就會大出意外地看到一個胡子很長、衣服很髒、樣子很可怕的男人,在一邊走,一邊放聲大哭。
夏爾晚上,他牽著小女兒到墓地去。他們到天黑才回家,廣場上除了比內的天窗以外,沒有燈光。
然而他的痛苦感並沒有人分擔,未免顯得美中不足;他去看過勒方蘇瓦大娘,想談談“她”。但旅店老板娘一隻耳朵進,另一隻耳朵出。她和他一樣。也有自己的苦惱,因為勒合先生到底也開了一家“便利經商”的車行,而伊韋爾因為辦事得力。有口皆碑,又要求額外增加工資,否則,他就威脅要“改換門庭”了。
一天。夏爾到阿格伊市場去賣馬——這是他山窮水盡,最後一著了——碰到了羅多夫。
冤家碰頭,臉都白了。羅多夫在艾瑪下葬時隻送來了一張名片,所以一開頭就含含糊糊地道歉,後來居然膽大臉厚,(那時正是八月,天氣很熱)請他到小酒店去喝一杯啤酒。羅多夫坐在夏爾對麵,胳脯肘放在桌上,一邊嚼雪茄煙,一邊聊天;夏爾麵對著這張她愛過的臉孔,茫然若失,浮想聯翩。他似乎又見到了她的一部分。說來令人叫絕,他恨不得自己是羅多夫才好。
羅多夫繼續談莊稼,牲口,肥料,找些無聊的話來填空補缺,唯恐漏出一點私情來。夏爾並不聽他的;羅多夫也看得出,他一見對方麵部的表情,就找得到回憶的蹤跡。夏爾的臉漸漸脹紅了,鼻孔震顫得越來越快,嘴唇哆嗦得越來越厲害;有一陣子,他陰沉的臉孔充滿了憤怒,眼睛死盯著羅多夫,嚇得他話也說不出口了。還好,不消多久,他險上又恢複了那種心灰意懶、死氣沉沉的表情。
“我不怪你,”他說。
羅多夫一言不發。夏爾雙手抱頭,用有氣無力的聲音,用萬分痛苦、無可奈何的語調接著說:
“不是,我現在不怪你了!”
他又加了一句,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豪言壯語:
“一切都要怪命!”
羅多夫這個命運的主宰,看見他到了這步田地還說這種話,未免窩囊得可笑,甚至有點可恥。
第二天,夏爾走到花棚下,坐在長凳上。陽光從格子裏照進來;葡萄葉在沙地上畫下了陰影,茉莉花散發出芳香,天空是蔚藍的,斑蝥圍著百合花嗡嗡叫,夏爾仿佛返老還童,憂傷的心裏泛濫著朦朧的春情,簡直壓得他喘不出氣來。
七點鍾,一下午沒見到他的小貝爾特來找他吃晚餐。
他仰著頭,靠著牆,眼睛閉著,嘴巴張開,手裏拿著一股長長的黑頭發。
“爸爸,來呀!”她說。
以為他是在逗她玩,她輕輕地推了他一下,他卻倒到地上。原來他已經死了。
三十六小時後,應藥劑師的邀請,卡尼韋先生趕來了。他解剖後,找不到什麼病。
財產賣完之後,隻剩下十二法郎七十五生丁,給包法利小姐做路費,投靠老祖母去。老奶奶當年也死了,盧奧老爹已經癱瘓,隻好由一個遠房姨媽收養。姨媽家裏窮,為了謀生,就把她送到紗廠去做童工。
自從包法利死後,接連有三個醫生到榮鎮來,但都站住腳,不久就給奧默先生擠垮了。他的主顧多得嚇人,當局不敢得罪他,輿論包庇他。
他到底得到了十字勳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