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給他講成語故事,這是他喜歡的。希望“鑿壁借光”會給他勵誌,“草船借箭”讓他感受傳統智慧的神奇。他聽了,對諸葛亮大感佩服,對“囊螢映雪”卻有著遠離鄉土和自然的隔閡,他的反應是:“車胤家為什麼不開燈?”我和他說起自己小時候無書可讀的經曆,一本破舊的《漢語成語小詞典》成了放置想象力和趣味的地方,說如今他有這麼多的書,要愛惜、要多讀,他“哦、哦”了幾聲,不知有沒有上心。
讀書讓他長了見識,童心也得到些熏染。他回來念課堂上老師教誦的唐詩,搖頭晃腦,似唱似誦,平仄有致,像過去私塾裏乖巧的學童樣,令人捧腹。語文園地裏有一句:“水南水北重重柳,山後山前處處梅”,他問媽媽:“王安石是幹什麼的?話說得那麼白,都不像個詩人。”小小年紀,已能琢磨古詩的神韻,看出王與李、杜之高下。看高爾基的《童年》,他說心裏很難過,也許,同情心發了芽。鄭淵潔的童話,他喜歡,比照童話裏的描述,他發現了“聰明人”的秘訣:“爸爸,我明白了,你那顆智齒一定是幫你寫作的,要是拔掉了,估計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現在他最大的願望是擁有一顆智齒。他相信,長了智齒,人就會聰明一大截。
法國哲學家加謬說:閱讀可能不會讓人的生活更好,但會讓人更多。長大成人過程中的見識、心懷和格局,日漸豐盈,往健康的路上走,與大自然和優秀的心靈對接,胡賽爾同學此時總該用足力氣,一本一本地翻閱吧?
3歲時,兒子問我:“媽媽,你可不可以給我生個哥哥?”我說:“不可以!”他一臉失落,賭氣說:“我自己生!”我相信就在此時,“兄弟情節”在他的心靈裏撒下了種子,這不過是我們母子間又一次心靈感應罷了。其時,我正至中年,力有不逮,諸事不順。事業瓶頸,先生鼓勵我繼續求學的苦路,雖不曾以“第三類人”的餘光給我壓力,但三季稻式的冷嘲熱諷,讓我不敢懈怠,隻能在時時警醒中體會他的真誠與善意。博取學位的幾年,深愛我的父親罹病,在老家的破屋裏枯守殘年,不能再給我隻言片語。他孤寂的眼裏,盡是我浮躁的幻影。我繼續掙紮在人生的路上,父親卻已在天堂。
愛不是人生唯一的事,但絕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而最難言喻的人間情事,是父愛,是母愛。當我拖著一雙小手時,一種蔗境彌甘的享受,“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不時憧憬與另一個新生命的美好相遇。
2010年,好友自加拿大回,帶回兩個兒子。老大14歲,在國內出生,2歲時隨父母移民。兄弟倆相差八歲,但形影不離,剛掐完架,立馬又抱在一起。我們去賓館探望,兒子坐在一旁,一言不發,我以為是語言的障礙。回來路上,他自言自語:“有哥哥真好!有哥哥真好!”我瞬間被擊中,七年前的種子分明生根發芽了啊!
2015年10月29日,二孩政策在微信圈率先傳播,“3861團”頓時炸開了鍋。
--你還生得出嗎?也不看看自己多老了!
--你們到底想要幾個?說啊,我來幫你們生!
--你們自己定,我不發表意見。
這是獨生女們的第一反應。
--二孩?你們開心就好!
--隨便啦,跟我沒啥關係。
獨生男多表現平淡,過激的隻見於搞笑版:
--期中考試成績出了,我覺得我媽要生二孩了。
--我都被你們教育成這樣了,你們竟然還有信心生?
當晚,我們有了第一次家庭會議。兒子一馬當先:
--我想體會當哥哥的感受,一個和我無關的人(傻孩子,不是同根生麼?)長得和我很像(誰也不能保證啊),不覺得很奇特、很神秘嗎?
--我願意洗尿布。你們一定不好意思去開家長會吧,我願意做代表!
--我們又不是世家大族,有什麼家產可分,各拿一半不就行了。
作為家庭一分子,就這麼嚴肅的事情表態,是兒子有生以來第一次。與同齡人截然不同的反應,令我側目,聽之不忍,被同學稱為“酷哥”的小夥,內心有這樣的大愛,是我沒有料到的。
但“爸爸”的神情幾乎回到了16年前,覺得母子倆簡直是天方夜譚。
--我們都45歲了,能生出咋樣的孩子?弄個殘疾兒,後半生咋辦?
--兩個孩子隔了不隻16歲,相互做伴?純粹是瞎扯嘛。到時隻怕給老大拖後腿呢!
--我的工作沒有定數,指不定哪天破產了,孩子喝西北風去?再者,我們老大不小,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不是害了孩子嗎?
一句比一句難聽,我當即跳起來,指責他是一個不柔軟、沒溫度的男人。愛不需要理由,不愛則有1000個理由。他不緊不慢,又加了一條:
--難道你想把16年的養兒過程再重新來一遍?
話糙理不糙,我必須承認,條條直指人心。但是,這分明又不是我的內心。遲來的政策擾亂了小家,攪動了親友圈。
表弟第一時間來電話:
--那麼優質的基因,一定要傳承下來。你們有那麼好的條件,收入穩定,有房有車,就當再生個孩子玩玩,你們老了或者走了後,老大也有個親人,多個伴。
外甥今年23歲,以過來人身份現身說法,勸我珍惜機會:
--一定要生!讀大學,宿舍裏就我有兄弟,哥哥沒少塞過零用錢,大家不知有多羨慕我。再說,獨生子的性格真的不好使。
兩個姐姐步調一致:
--你真的是瘋了,我隔壁鄰居比你小兩歲,都有兩個孫子了。
--賽爾很優秀,又是個兒子,沒啥遺憾了,趕緊打消念頭。
--你要真想,我明天去孤兒院給你挑一個好的,自己生太危險了。
見電話這頭一直沉默,姐姐們立刻心軟了:
--你真決定生,我們也可以過去幫你帶。
我理解她們最後的寬慰,未必能當真,因為她們也早到了帶孫子的年齡,各有使命。隻是不忍心再潑冷水,持續打擊罷了。親友的關心、過問,不僅沒能幫我理清頭緒,反而讓我再次陷入深深的糾結。
結婚前,我有10多年的痛經史,同學笑我是捂著肚子把書讀完。生完孩子後,病痛大大緩解,我以為自此解脫,但2006年舊病複發,逐年加重,發展為腺肌症的跡象。中醫、西醫,省內、省外,沒少跑過路,但療效甚微。糾結多年後,我接受了戴曼月樂環的建議,但對多數人有治療作用的曼月樂,對我療效卻不穩定,而且副作用甚大。萬般無奈,醫生給我指出了最後一條路:如果不想依賴止痛藥,切除子宮一勞永逸。在他們眼裏,我這個年齡和症狀完全符合手術指征:有了孩子,又進入圍產期。但這是我完全無法接受的建議--40多歲,正是一個女人最有成熟韻味的時期,沒了子宮,我算哪門子女人?最後,一個熟識的醫生,一句話點亮了我:
--你要是能再生個孩子,倒是比較好的治療,但這不可能,沒政策啊!
就是這微弱的光,讓我在灰暗中堅持到現在。不僅僅為了愛,治病,也是一個多麼理直氣壯的借口。扯淡的政策來得太晚,但畢竟還在我的“有生”之年。倘若,當初我拿掉了子宮,今天我連糾結的機會都沒有,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原諒自己!
一個月後,我們有了第三次家庭會議。先生主動表示:要不我們就試試?兒子一聽,當即放下碗筷:
--太好了!我一定要好好培養他(她),把我人生的經驗教訓總結好,尤其是英語,讓他/她比我學得更好。
第二天一早,我來到了那位熟人的醫院。在等待醫生的兩個多小時裏,穿著寬大病服、毫無美感的孕婦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新生嬰兒的哭鬧此消彼長。刹那間,我變得惶恐、煩躁起來,我問自己:確信已經做好準備了嗎?我下樓跳上滴滴專車逃回了家。內心突然的變化,我無法解釋。此前強烈的意願,愈挫愈奮,阻力消失,鬥誌竟也消弭。
那天,我原本是要取環的。或許,我真的需要再給自己一點時間,哪怕一個月。
後記
書稿完成後,先生是第一個讀者。我希望這位自詡為“王小波門下走狗”的老文學青年對文字做個點評。半小時後,微信收到他惜墨如金的回複:不錯!兩天後,大學同學來訪,飯局上先生推辭不飲,同學們很奇怪:“你以前不是喝酒的嗎?”他舉起茶杯:“響應國家號召嘛!”高中生也很關心寫作進度,但我有所保留,隻給他看了最後一部分,想試試他的反應。他邊看邊笑,拋出一句:“祝你們的書暢銷!”
§§也許,並沒有想象的那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