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憶故鄉(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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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過去,我回憶起下鄉當知青的日子,便會想到那件新毛衣和破棉襖。在那個遙遠的冬天,我從河洛縣鐵路子弟高中畢業後,就得到鄉下“安家落戶”。母親為我趕織了件新毛衣父親送了件鐵路職工的破棉襖。我去縣“知青辦”集中那天,便這樣穿著去的。毛衣自然很體麵,那棉襖實在有點兒寒磣。

父親是火車站維修工,棉襖是他的舊工作裝。深藍色,綴著鍍銅紐扣那種。他見天跟機器打交道,免不了蹭上些油漬。這一點那一片,油膩膩的輕易洗不掉。袖口是磨爛了,露著發黑的棉絮。剛下過場大雪,寒風卷著雪絲兒打在臉上,刀割似的凜冽我把破棉襖裹得嚴嚴實實,新毛衣當然露不出來。這很不幸,你的體麵無法展示,你的寒磣卻丟人現眼地明擺著,真讓人泄氣。

“知青辦”的院子有籃球場那麼大,一排兩層單麵樓房,走廊朝院內敞開。二樓安裝著一道湖藍色的鐵欄杆,油漆已經發白、剝落,顯出斑駁的鐵鏽。院子裏豎著兩根木樁支起的投籃板,可打半場籃球賽。周邊有自行車棚和配電房。幾棵裂著老樹皮的泡桐。還有一堆不知做什麼用的廢舊鋼管,旁邊扔著幾個破紙箱,顯得很雜亂。來自各處的一群下鄉知青,統統站在雪地裏聽候分派。一大片嘴巴哈著熱氣———那年頭兒多是吃紅薯飯,能嗅出熟紅薯的氣味兒。

我紮在密集的人堆裏,穿什麼都不顯眼。開始分組後,不知怎麼弄的,把我跟省城來的幾個學生撮成一夥。這就露餡兒了。我往陌生夥伴的圈兒裏一站,他們都盯上了我的破棉襖。就像發現個怪物,你瞥一眼,他瞟一眼。我窘迫得慌,時不時地撓撓鬢角或後腦勺———不是頭皮癢,而是窘得手沒處放。

我特別注意到一個省城來的女生,叫蘇琪。她穿件黑底白格呢子大衣,頭上裹條毛茸茸的紅圍巾,像是純羊毛。一看就是都市姑娘的洋派兒。

大雪初晴後的陽光分外耀眼,那紅圍巾被映得極是鮮豔,呢子大衣的白格子白得發亮。我隻覺刺眼,下意識地耷拉下眼皮,掃視下自己的破棉襖,這才發現,那些油漬斑點在日光下竟也發亮!油光光的亮。難怪都盯著呢,是太顯眼了,在雪地裏更顯眼。我本能地趔下身子,站在老泡桐樹後邊,避開大夥兒直視的目光。

進村之後,知青們跟鄉村人混在一起。省城人基本說普通話,語調抑揚頓挫。我操當地口音,發聲偏硬,分不清升降調。村裏人呢,卻是一口地道的土話。比如,他們把頭說成“骶腦”,把蹲下說成“圪蹴”;說誰愚笨或傻氣時,就叫“二”或“剩蛋”。這些土語,都市人聽不懂。我倒懂點兒,卻不習慣用。就是說,我既捏不出都市人的洋腔調,也說不成鄉下人的老土話,像是夾在二者之間的另一類。

有次在地裏種紅薯,是春天。那地剛犁耙出來,暄騰騰的。一片鬆軟、發白的細土和碎坷垃。我忽然發現,在地頭的大柿樹旁邊,兩隻狗屁股對屁股連在一起,東拉西扯地撕拽不開。八隻爪子前扒後蹬,蕩起一團塵煙兒,在幹“那事”。我失聲驚叫了句:“咦!性交哪!”蘇琪正彎著腰插紅薯苗,直起身來白了我一眼:“難聽死啦。那叫做愛,懂不?真土!”可是,正在刨坑的劉老漢又反過來嘲笑我。他停住鋤把,往手掌裏吐了兩口唾沫“呸!呸!啥子性交啊?跟狗還玩洋詞兒哩。曉得不?那叫‘狗聯蛋’!”眾人一陣哄笑。不是笑狗,而是笑我———這邊笑我土老帽,那邊笑我裝洋蒜。我拿著鐵瓢往坑裏澆水,羞得滿臉漲紅兩手一抖,半瓢水灑在褲腿上。

就這樣,我常常顯得有些尷尬:鄉下人眼裏,我是洋氣的城裏人。都市人看來,我又像土氣的鄉下人。倒也沒錯兒。縣城是城鄉接合部,而我是在“接合部”裏長出來的。自然帶著不城不鄉、不土不洋的味兒。

後來,我的新毛衣有了展示的機會。

那年頭兒,冬天老搞“大寨田”,平整土地。掄頭、鏟土推車子。都是出力活兒,得脫下外套幹。我扔掉破棉襖,唰!新毛衣赫然展露出來。那是用橙黃色毛線織的,顏色耀眼奪目。我推著滿車冒著熱氣的土坷垃,一趟趟地跑來跑去。就像移動的聚光點,滿地人都朝我身上瞟。我頗有些優越感,至少在鄉下人麵前是這樣。

有個小夥子叫寧立本,跟我同齡還是同月生———八月。他是土生土長的山裏娃,就穿不起毛衣。幹活冒汗了,他脫下老棉襖,貼身是件粗布衫兒,皺巴巴的,白線頭發著黑。他拄著頭把喘氣的當兒,老瞟著我的毛衣,很羨慕的眼神。這對我有種心理暗示,似乎粗布衫和毛衣的對比顯出了尊貴。我得意地抖下肩膀,這一抖,優越感仿佛從肩膀上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