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吉合出殯那天早起,天氣陰沉沉的,風不大但很尖利,隱隱約約的雪屑飛到臉上,如同銀針點刺,人們都會因此猛然抖一下腦袋,仰頭看一眼灰蒙蒙的天空,發現天原來就架在房頂和樹梢上。村周圍的山,已經化成了霧,地裏的霜白茫茫一片,水桶裏的水晃到街上立馬就結了冰,嘴裏的哈氣真大,好像剛掀開的蒸籠,白氣呼呼往眼睛上飄,眉毛很快便落上了霜。山溝裏的冬天真冷。
四個花圈昨天就糊好擱到了戲台上,風一吹嘩啦嘩啦響。一大早,校長文奎就拿上掃帚,把戲樓坪的驢糞掃到邊上,隨後去課堂裏搬出來兩條長凳,準備一會兒搭上門板停靈,然後到驢圈說,戲樓坪的地也掃了凳子也擺上了。路寬說,準備移靈。雙灶說,咱是不是給他磕個頭啊?路寬看看文奎,文奎說,趕緊悄悄磕個頭吧,要不沉得抬不動。於是,路寬、雙灶、文奎、四章和禿爪五個人,趴到靈前匆匆忙忙地磕了三個頭,然後一人扣住一個門板角,把王吉合的屍首抬了起來,剛出了門檻,五金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扒住門板就大聲哭起來,路寬趕緊去把五金拉開說:“住嘴住嘴,今兒開追悼會,不讓鬧‘四舊’那老一套啊。”
把王吉合的屍首抬到戲樓坪,頭朝東把門板搭到兩條長凳上,去把戲台上的花圈拿下來,一邊兩個擺到靈床兩邊。路寬把禿爪和雙灶叫到跟前說:“禿爪你去圈裏牽一頭驢套上小車,然後停到下麵道邊,散了追悼會你和雙灶拉上吉合爺爺去火葬,順便把登科叔捎到公社;雙灶,你一會兒記著去把咱隊的牲口撒到下邊道口。”四章問,一會兒起靈時還摔不摔碗?路寬說,可不能摔,那是“四舊”。
主任登科走到戲樓坪看了看,又和路寬說了幾句話,便轉身往大隊會計室走去。大喇叭格喳格喳響了幾聲,然後就傳出了登科的聲音:“社員同誌們聽注意,社員同誌們聽注意,現在,全體社員群眾和全體老師學生,馬上到戲樓坪參加王吉合同誌的追悼會,大夥兒馬上往戲樓坪走了啊。下邊再廣播一遍……”
那時候人們遇事不拖拉,聽到廣播就馬上出門往會場走,有人以為一會兒可能抬著王吉合串街路祭,所以弄些麥糠放到自家大門口漚煙熏鬼,還有的人順便裝了幾張五色紙,準備路祭時燒。有些廝跟在一塊兒的人,邊走邊叨舌,吉合和狼小都是光棍兒,為啥光給王吉合開追悼會啊?這還用問啊,狼小有法兒跟吉合比啊,狼小是有病死的,而人家王吉合是因公犧牲;聽說王吉合是讓那個叫大閨女的草驢踢死的,好好的大閨女為啥踢死他?說不定,嗨,吉合也犯了光棍兒們的老毛病,跟驢耍操蛋可能不可能啊?哎,沒證據你可不敢瞎說啊,王吉合都成了縣裏的先進典型了,可不敢無憑無據地往他身上亂潑糞啊,叫大隊知道了非挨批鬥不沾。胡說八道的人咯噔就住了嘴。
戲樓坐落在皇溝村口,對麵是五道爺廟,廟後就是出村的道路了。戲樓坪停了靈,也算是追悼會的主席台,會場隻能設到戲樓坪下邊了。戲樓坪下是三岔路口,是村裏最開闊的地方,通往村裏的兩個岔道上也能晾下好多人。戲樓坪下很快站滿了人,民兵連長寶燈維持會場秩序,他把學生們安排到最前邊,然後吆喝著社員們盡量往前邊靠,盡量往前邊站。
這時,三個生產隊的驢也都撒了出來,陸陸續續地走到了人後。
寶燈站在戲樓坪上大聲說:“大夥兒安靜啦,王吉合同誌追悼會現在開始,下邊由大隊革委會主任登科同誌致悼詞。”
登科向前一步,兩手交叉捂在肚子上,慢條斯理地說:“紅色飼養員、集體的好管家、大隊貧協會主任王吉合同誌,於昨天淩晨在喂牲口時因公殉職,終年五十一歲。王吉合同誌出身貧寒,幼年喪父母,受盡了地主富農的剝削和壓迫,是一個徹底的無產階級革命者。參加革命勞動後,特別是當上生產隊飼養員後,一心為公,以驢圈為家,把牲口當成了自己的親人;在村裏的工作上,他不怕得罪人,不怕艱難險阻,堅決跟壞人壞事作鬥爭,他為革命事業挨過罵、受過傷、流過血,是我們永遠學習的好榜樣。他的先進事跡受到了大隊、公社和縣裏的表揚,他在黨組織的培養下,終於成為了一名合格的共產黨員和全縣的先進典型。王吉合同誌今天要去縣裏介紹經驗,昨天就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和生命向黨做了表達,吉合同誌死得光榮,說死不對,應該說是犧牲,這些我都要向縣裏做彙報,在全縣萬人大會上介紹王吉合的英雄事跡。前天他向我表示,要把自己全部歸公,要把自家的糧食全部交公,這是他最後向黨交的黨費,黨收下了。最後祝王吉合同誌永垂不朽。下麵,請大夥兒一塊兒向王吉合同誌三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