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2 / 2)

於是國親自坐鎮指揮,命令小分隊的人全都上去砍樹。院裏有幾十棵桐樹呢,全都一把多粗了。那斧子一聲聲響著,就像砍在七嬸的心上……“哢嚓”一聲,第一棵樹放倒了,緊接著又是第二棵……這時,村街裏已圍了很多人看,人們默默地站著,誰也不敢吭聲……國的臉像鐵板一樣繃著,誰也不看,兩眼死死地盯著村外那片黃土地……七嬸先是站著,眼看他們真要砍樹,七嬸“撲咚”一聲跪下了,七嬸跪在當院裏,嗚嗚地哭著說:“鄉長,李鄉長,我去叫,我去把人給你叫回來中不中?爺呀!李鄉長喲,饒俺吧!我去叫人中不中……”

那一聲“爺呀!”似五雷轟頂!國顫抖了,心在淌血,國心裏說:李治國,你個王八蛋!你不能好好說麼?你看看七嬸,你敢看七嬸麼?你吃過七嬸的奶呀!你的牙痕還在七嬸的奶頭上印著哪!七嬸這麼大年紀了,她給你下跪呀!她跪在你的麵前,一聲聲叫你鄉長,叫你爺哪!你要是個人,你要還有一點人味,你就跪下去,你跪下去把老人扶起來,給她擦擦眼裏的淚……這一刻,國的心都要碎了,可他依舊漠然地站著,僅僅說了聲:

“停住。”而後,國背對著七嬸,冷冷地說:“天黑之前,你把人給我找回來。”

四周一片寂靜。國寒著臉走出了院子。圍觀的村人們默默地讓出一條路來,一個個怯怯地往後縮。國感覺到了村人們的敬畏,那敬畏自然是他六親不認的結果。他知道,他再也不是黃土小兒了,再也不是了。

國進的第二家是麥國家。麥國家女人是又懷了孕的。她已生了三胎了,地上爬一個,懷裏抱一個,還要生。麥國家女人聽信兒就跑了。麥國沒跑。麥國會木匠手藝,正在家給人家打家具呢。他見國先是笑笑,見國沒笑,也就不敢笑了。麥國的手十分粗大,手掌像鋸齒似地崩了許多血口子。他很笨拙地拿煙敬國,國自然不吸,臉黑煞煞的,他就那麼一直舉著。

國指使人抬東西的時候,麥國說:“國,總不能叫我餓死吧?”國一聽就火了,聲音也變得像鋸齒似的:“就是叫餓死你哩!為啥說叫餓死你哩?因為你屢次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就叫餓死你哩!為啥說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就叫餓死你哩?因為糧食不夠吃你還一個勁兒生!你看看你這個家,破破爛爛的,像啥?你告我吧,你就說我說了,叫餓死你哩!”麥國翻翻眼,不敢再吭了。往下,他哀求道:“我叫她回來,我一準叫她回來……爺們,這是給人家打的家具吔!你拉走了,我用啥賠人家呢?鄉長,鄉長吧……”

國背著手在屋裏來回走著,麥國就轉著圈跟著求他,說寬兩天吧,再寬兩天吧,人已跑了,得給個叫的時間哪……倏爾,國站住了,他聽到了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那咳嗽聲像麥芒兒似地堵住了國的喉嚨……那是三爺的咳嗽聲。他不知道裏屋還有人,可三爺在裏屋躺著呢!三奶奶已經死了,三爺也老得不會動了。那麼,三爺一定是聽到了他說的關於“餓死你”的理論……這話當然是嚇唬麥國的,當然是胡說,可他不知道三爺就在裏屋躺著呢!三爺,三爺,三爺……問問天?問問地?問問風?問問雨?在三爺麵前你能說這樣的話麼……國胸中立時燒起了一蓬大火!他的心在火為一瓣兒一瓣兒煎著,他的肝在火裏一葉葉烤著,他的五髒六腑都化成了灰燼!沒有了,什麼也沒有了,他隻剩下了一個空空的殼……但是,國咬緊牙關,仍然冷冰冰地說:“一天!把人叫回來,還你東西。”

……

三天,僅僅用了三天時間,大李莊的計劃生育工作奇跡般地結束了。

國勝利了。他的方法又很快地推廣到全鄉,在一個冬天裏,王集鄉的計劃生育工作一躍而成為全縣第一名,於是黑旗換成了紅旗。

然而,國卻是偷偷離開大李莊的。臨走前,國以為三叔會罵他一聲“王八蛋!”村人們會用唾沫唾他!可三叔沒有罵,三叔默默地,一村人都默默地……

第二年春上,國當上了鄉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