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或,姐夫也提了禮物到姥姥家來。還是穿著一身新新的藍衣裳,來了就做,不是去挑水就是掃院子。而後就默默地坐下來,二姐不吭,他也不吭。要是二姐問一句,他就答一句,話是不多的。
二姐問:“吃了麼?”
他就說:“吃了。”
二姐問:“家裏還好?”
他就說:“還好。”
二姐問:“娘的病好些了?”
他就說:“好些了。”
二姐問:“能下床了?”
他搖搖頭,沒話……
二姐就“嗞噦、啦囉”地納鞋底,納著納著就拿出一雙新做的鞋子讓他試,試了,看看台腳,二姐就說:“穿著走吧。”而後,二姐趁姥姥出去的工夫,偷偷地說:“別再借人家的衣裳穿了,別再借了……”
姐夫臉就紅了,紅得像新染的布。於是那借來的新藍衣裳穿在身上就顯得格外別扭。那天他剛好借的是一條側開口的女式褲子。
後來姐夫再來時穿的自然破舊,肩頭總是爛著,那神色倒顯得自然了。來了,二姐待他更顯得親切,一進門就打水讓他洗。臨走,總要給他縫一縫衣服。那時,二姐讓他坐著,嘴裏咬一節避災的秫秸,就蹲著一針一針地為他縫,就像縫著未來的日子。
記得二姐出嫁前曾到鄰村那漢子的墳上去看過。墳荒了,墳上爬滿了羹羹荒草,二姐就蹲下來拔那荒草,留下了一圈密匝匝的腳印。似乎沒有哀怨和痛苦,拔了荒草,她就去了。不像城裏人,有很多的纏綿。
二姐是陰曆九月初八出嫁的。那天,為了搶“好兒”,畫匠王迎親的馬車四更天就來了。喜慶的日子,二姐自然是穿了一身紅,紅棉襖,紅棉褲,頭上還係了一條紅披巾。待一陣鞭炮響過,二姐跪在姥姥麵前磕了一個頭,就挺挺地上了那圍著紅圈席的馬車。
不料,五更天起了大霧,四周什麼也看不見了。剛好那趕馬車的老漢眼不濟,過小橋的時候,趕著趕著就把馬車趕到河裏去了。隻聽得“咕峰”一聲,二姐已坐在河裏了!送親的三嫂忙把二姐從齊腰的河水裏拉出來,接著就破口大罵:
“畫匠王的人都死絕了嗎?派這麼一個瞎眼驢!大喜的日子,把人趕到河裏,這不晦氣嗎?!不去了,不去了!叫人給畫匠王捎信兒,重置衣裳重派車,單的棉的一件不能少,少一件也不去!”
迎親的畫匠王村人全都傻了,誰也不敢吭聲。那趕車的老漢是姐夫的本家叔,見辦了這等窩囊事,競咧著大嘴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扇自己的老臉:“老沒材料哇……”
眾人忙給三嫂賠不是,連連求情。三嫂一口咬定:“不中!大喜的日子,妮一輩子就這一回,這算啥?!”
二姐苦苦地笑了,說:“算了,誰也不怨,這就去吧。”
三嫂說:“妮,這可是你大喜的日子呀……”
二姐說:“既沒坐馬車的命,就不坐了。三嫂,咱……”
三嫂說:“妮,死妮,要去你去,我可不去,老丟人哪!”
二姐不再說了,就默默地往前走。三嫂在後邊喊:“妮,妮,這就去麼?你就這麼去……”
天大亮了。二姐頭前走著,身後散散地跟著一群垂頭喪氣的畫匠王村人。沒有鼓樂,也沒有鞭炮,二姐就這麼步行去了。她穿著那身濕漉漉的紅衣裳,紅衣裳在涼涼的晨風中張揚著,像是生命的旗幟,在漫漫黃土路上行進著,很孤獨地飄揚。
後來,那趕車的老漢流著淚對三嫂說:“侄媳婦明大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