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到底是什麼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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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如鋼
一
馬小誌在我們嶺北鎮是有名氣的,那是因為馬小誌的生活有點傳奇的味道。我們嶺北鎮人說到馬小誌,總喜歡說,嘖嘖,那個後生有點稀奇古怪,稀奇古怪。
大家都知道,馬小誌的名氣來自於一個瞎子和另一個瞎子的生活。
馬小誌的阿嬤現在已經徹底淪為保姆了,這個保姆給馬小誌一做保姆就是二十六年。每天給馬小誌送飯隻是保姆的一項工作而已,但阿嬤在每天送飯時,會主動再送上幾句話。
最近嶺北鎮雷雨天氣多,這樣,天上就多了色彩和聲音,用馬小誌的說法就是有了立體感。所以,阿嬤的叫聲是與雷電轟鳴的聲音一起鑽進馬小誌的耳朵的,馬小誌說,嘖嘖,果然有立體感。
但是這樣的話,隻有他自己聽到。他的手卻依然撫摸在姍姍的身上,輕輕地遊上滑下,柔柔地再遊上再滑下。他的身體是不動的,耳朵也沒有動,當然,臉,還有眼睛都沒有動。他就那樣靠在床背上,很安靜的,絲毫不受外界打擾的樣子。隻是,馬小誌的腦海裏並不安靜,他的腦海裏正電閃雷鳴,波濤洶湧,隨著雷電雲雨的立體感而立體感。
阿嬤的聲音由遠而近,然後再近,再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因為阿嬤的聲音就定格在一個近的地方,那個地方離馬小誌不遠。這是阿嬤曆來的做法,阿嬤從不會靠近到他的麵前,他的床邊。阿嬤說,小誌,飯給你放在窗台上了。
馬小誌並沒有回答阿嬤,馬小誌的思緒還在很遠的地方,很遠有多遠,他也不知道,他隻知道外麵正在打雷,一陣強似一陣,他隻知道姍姍似乎有些不安,在他懷裏不停地動來動去,爬來爬去。放在以前,隻要自己的手伸出去,姍姍必然是安靜地匍匐在自己的身上,一動不動,任由自己親她,任由自己摸她,任由自己揉她。可是現在的姍姍一直在那裏動個不停,或上或下,卻不是平時要撓人癢癢和戲耍一番的樣子。這樣馬小誌的腦海便也動個不停了,他想,姍姍這麼煩躁是因為什麼,因為雷聲嗎?還是因為閃電?那麼,閃電是什麼樣子的呢?
想了很久,馬小誌並未想象出閃電應該是什麼樣子,說實話,盡管他一再地說夏天的雨是有立體感的,但具體到某樣東西,尤其是閃電就實在難以想象了。一年365天,這並不是經常出現的東西,而且從未有人跟他說起過,閃電是什麼顏色,是什麼形狀,是圓的,還是方的,是臃腫的,還是瘦削的,是冷冰冰的,還是熱辣辣的?
立體感對於馬小誌更多的是一種由聲音帶來的效果。
阿嬤走遠了,但阿嬤端來的飯菜已經在一米開外的窗台上。馬小誌聞到味道了,那是雞肉的香味,於是雞肉便出現在馬小誌的想象裏,雞肉在馬小誌幼年的記憶裏跌宕開來,那便是他很小很小的時候,他的母親教育他,各種動物的叫法,比如貓喵喵,狗汪汪,而雞呢,不一樣的。公雞是喔喔喔,母雞就不是喔喔喔了,母雞是咯咯噠。而至於雞長成了什麼樣,是什麼顏色的等等,現在對馬小誌來說,早就混亂不清了。在他的腦海裏,隻有聲音才是自己可辯的一切。比如聽到喵喵的叫聲,他知道那是貓,聽到汪汪或吼吼的叫聲,他知道那是狗。
當然,現在的馬小誌不僅能用耳朵聽出許多不一樣的動物,就連姍姍的舉動,他一樣能夠聽出來,能夠辯出來。所以,對於奶奶放在窗台邊上的飯的位置,對於門在哪兒,對於床角邊上堆著什麼,對於室內的一切,馬小誌仍然是很清楚的——即使自己是個瞎子。
雞肉的香味在飄蕩,阿嬤的話也就摻在雞肉的香味裏飄啊飄,一直飄進馬小誌的鼻腔裏,腦子裏。
嶺北有句古話你曉得不?叫戲物喪誌。
阿姣嬸說好了一個姑娘,今天來看你。
於是,馬小誌對著飯的方向,狠狠地打了個噴嚏,又打了個噴嚏。兩句話讓他打了兩個噴嚏,本來他還想再打一個的,可惜他在那裏裝模作樣半天也沒有打出來。他揉了揉鼻子,說,他媽的,來個姑娘有什麼稀奇的,不就是缺胳膊斷腿的主兒麼。
現在的馬小誌並不想吃飯,因為他沒有心情,馬小誌沒有心情是因為姍姍的心情不好。姍姍竄來竄去,爬來爬去,繞來繞去,顯得很是煩躁。馬小誌知道,姍姍一定是聽到了阿嬤講的兩句話了,一定是!阿嬤自從見到馬小誌與姍姍在一起後,哭過罵過,甚至冷戰過。而今天,阿嬤隻是重複了以往的話而已。
所以,馬小誌對於什麼戲物喪誌之類的話每次都是從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他的大腦從來就不過濾的。而對於第二句話,他過濾也沒用,過濾過後,來一個不是缺隻胳膊,就是缺隻腿,要不就是缺心眼。反正總有一樣缺的。這樣的姑娘不要說看了,想想都惡心。
當然,當然,馬小誌其實也是知道阿嬤的用意的。其實現在的阿嬤已經算是習慣他這樣的生活了,至少已經算是接受了這樣的生活。從第一天阿嬤見到姍姍開始,到現在,阿嬤也隻是說說戲物喪誌之類的話,並沒有要幹些什麼。當然,冷,總是有些冷的,在阿嬤看來,這已經不僅僅是稀奇古怪的事,而是一件比瞎子更丟人更嚇人的事了。阿嬤剛開始發現馬小誌跟姍姍纏綿在一起的時候差點暈死過去。
姍姍長得很是苗條。現在一般形容人很瘦的話都是說長得像竹竿一樣。是的,姍姍就長得跟竹竿一樣,尤其像釣魚竿。可是姍姍長得像釣魚竿就沒人說她瘦了,反而說她很粗很壯。
姍姍是在八年前的一天誤入馬小誌房間的。那時候,她聽見馬小誌的聲音,那是種糯糯的聲音,糯糯的聲音裏夾雜著潮濕,姍姍就起了憐愛之意,她爬到馬小誌的床上,她就看見了馬小誌的臉,而事實上,她與馬小誌一樣並沒有用眼睛,因為,蛇,生來就是色盲,就是睜眼瞎,她是用舌頭感知了馬小誌的臉,還有馬小誌的潮濕,還有馬小誌的悲涼。
開始時,馬小誌是想嚇一跳的,可是他發現自己居然沒有嚇一跳。到現在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嚇一跳。他沉浸於死與活的糾纏之中,既想活著,卻又覺得怎麼也活得不好,想死得幹脆些,可又覺得不甘心。於是,馬小誌的鼻子眼睛嘴巴就拚命地和眼淚糾纏在一起,枕頭與被子都被眼淚嚇濕了,隻有姍姍沒有被嚇到。
姍姍抬起自己的身子靠到馬小誌的身上,馬小誌就覺得這個世上怎麼還有這麼滑溜的皮膚,還有這麼冰涼的皮膚。於是,他就讓眼淚止住了蹦跳,他覺得有些冷,對,冷靜的冷。他感覺自己的心居然不再顫抖,似乎一下子就寧靜了。
三天後,姍姍被阿嬤發現。
中午,阿嬤與雞肉飯一起來到窗邊,雞肉飯正要推門而入時,阿嬤說,等一下,等一下,她朝窗子裏望了一下,隨後一聲大叫,又一聲大叫,馬小誌就知道,他與姍姍的地下情被曝光了。
第一聲是阿嬤叫的,第二聲是碗與雞肉叫的。阿嬤驚恐地叫過了一聲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聽到了碗與雞肉的叫聲,然後碗就赤裸裸地死在阿嬤麵前,它把自己死得轟轟烈烈,死得四分五裂,雞肉的香味就從窗子裏撲進來,一直撲到馬小誌的鼻子裏。
馬小誌覺得自己的眼睛雖然不好了,但耳朵與鼻子卻是很靈敏,或許正是因為眼睛看不見,馬小誌覺得自己的其他感官才得到了最大幅度的使用和發揮,也展現了特別的敏銳性。比如就在這樣的時候,馬小誌在聞到雞肉香味的同時,也聞到了遠處即將撲來的血腥味。馬小誌說,姍姍,你先出去躲一陣吧。
馬小誌說,姍姍,你先躲一陣吧。
馬小誌說,姍姍,要快。
馬小誌說,姍姍,快。
馬小誌聞到血腥味就在眼前衝殺時,感覺自己很不適應,他打了好幾個噴嚏,然後他的耳朵裏就鑽進了多種多樣的聲音,混雜成一片,有看熱鬧的,有看好戲的,當然,更多的是懷著一腔正義和救人的姿態。
在他們就要動手時,馬小誌說了一句話,馬小誌張大嘴巴,他相信,這將是自己投胎以來嘴巴張得最大的一次,這樣的意思就是說馬小誌今天是投胎以來吼聲最大的一次,馬小誌是相信的,因為他發現自己吼完這一句後連自己的耳朵都被震得轟轟作響,他甚至懷疑這些人就是來殺自己的,馬小誌覺得好在自己這聲吼一定可以與當年張飛在長阪橋的那聲吼相媲美。馬小誌是這樣叫的,嗨——!!你們誰要是殺了姍姍,我立馬就死給你們看!!
吼出來的時候,姍姍正爬在馬小誌的肚皮上,她的頭埋在馬小誌的懷裏,尾巴卻躲在馬小誌的屁股後麵。當然,姍姍那細細的靈活的信子卻是吐在前麵,她伸一下,再伸一下,既是討憐,又像是時刻準備著捍衛自己與馬小誌,而他們的前麵是四五個五大三粗的人,院子裏卻是黑壓壓的人群。而眼前的四五個人正拿著編織袋,握著竹棒,提著棍子,其中有一個還背著電瓶,他們,他們正用粗眉大眼狠狠地盯著眼前的馬小誌和姍姍,盯著這兩個瞎子。
二
我們嶺北鎮的人都說蛇是瞎子,罵人的時候也經常罵人家為沒眼青蛇,沒眼青蛇的意思並不是沒有眼睛的蛇,也並不是青色綠色的蛇,而隻是瞎了眼睛的蛇,也就是罵——你這個瞎子!也就是罵你——這個瞎子!
現在這個瞎子馬小誌已經26歲了,這個在我們嶺北鎮被人叫做沒眼青蛇的人26歲了。
26年裏,馬小誌知道自己長成了沒眼青蛇,知道自己的名字早被人改掉了,改成了沒眼青蛇,盡管,盡管沒有一個人當著自己的麵正式叫過自己沒眼青蛇,但那些個小孩子跑在院子裏來玩時的說法和叫法,馬小誌全記在了心裏。
孩子衝進來玩是時常有的事,捉迷藏,一捉捉到馬小誌的房間外,這讓其中一個小家夥想起馬小誌來,說,最好我們把沒眼青蛇叫來一起玩捉迷藏,這樣我們一藏起來怎麼也找不到了。
另一個說,切,那有什麼玩頭,我們藏著,這沒眼青蛇,怎麼找啊,瞎子啊,我們藏個一百年人家也找不到多沒勁啊。
再一個說,沒眼青蛇啊,你就算在他麵前,他也抓不住你的。還捉迷藏呢,不如我們自己玩玩啦。
每每馬小誌聽到的時候他便想,不就是捉迷藏,不就是你們躲著我來找麼,不信試試,在我麵前你們跑得了麼。可是想完這一句,馬小誌馬上就被另一句淹沒了,另一句說,沒眼青蛇,沒眼青蛇。
事實上,我們嶺北鎮的人不是亂叫沒眼青蛇的。沒眼青蛇的真意是指那些四肢健全卻恩將仇報的人,或怪自己有眼無珠幫錯了人。可是,有時候世界就是這樣子,一個綽號叫出口了,便成了一個人一輩子的名稱。相反,真名卻被人忘了。
如今,在嶺北鎮也如此,說起馬小誌沒人知道,說起沒眼青蛇人人皆知。
現在,沒眼青蛇26歲了,馬小誌26歲了。
在這個大山圍困的小鎮裏,26歲的男人基本都是功成名就的。這個功便是討了老婆了,這個名就是有了女人了。而馬小誌呢,什麼也沒有,當然,他有姍姍,可是越是有姍姍,事情就來得越麻煩,本來,本來,婚姻大事對於馬小誌來說就是很麻煩的事情。
馬小誌的煩是因為什麼呢?從內心裏來講,馬小誌並不是不想討老婆,可是金山湖村那個阿姣嬸領來的幾個沒有一個是好的。這讓馬小誌覺得很悲哀,是不是瞎子就一定要找個瞎子,是不是瞎子就一定要找個癱子,是不是瞎子就一定要找個瘋子,那麼,以後我馬小誌的孩子是不是也一定要成為瞎子,或是癱子,或是瘋子,或是半癱半瞎,或是半瞎半瘋?
馬小誌對阿姣嬸說這樣的話時,阿姣嬸就有點不高興了,阿姣嬸把嘴巴撇了撇,把眉毛挑了挑,挑了挑的結果就是將眉毛邊上的皺紋拉在一起,她說她說,小誌小誌,你在說什麼,你總要有點自知之明吧。如果你的眼睛完全好的話,當然當然,我不是說你是瞎子,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的身體完全好,我們當然可以挑一挑的,而且要挑一個家裏有錢的、個子高相貌俏的,對不對?可是可是,大家都知道你的情況,我們總不好老是挑人家的呀。再說了,那些個姑娘也都有優點的。現在都講究門當戶對嘛,這樣配對起來根基才會牢靠呀。再再說了,小誌,你不能要求太高,你想想看,你自己是這樣的狀況,再加上家裏隻有一個70多歲的老阿嬤了,人家要知道你這樣的情況才不肯嫁給你呢。
馬小誌很想說不肯嫁就算了,我還不想娶呢。可是,他終究沒有把這句話吐出來。阿姣嬸說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畢竟自己是個盲人,也沒有什麼工作,早在孩提時就喪失了父母,現在隻有一個70多歲的阿嬤在了。如果阿嬤身體不好,萬一有個什麼的,目前自己的情況還真是不好說。
想到這裏,馬小誌突然轉變了想法,他將自己的嘴角向兩邊拉起來,露出一排牙齒,但是,他的笑卻一點聲音都沒有,他說,那好吧,那就麻煩阿姣嬸去叫那個姑娘來看看吧。
阿姣嬸聽到這句話,嘴角馬上就比馬小誌拉大四五倍,嘿嘿,嗬嗬,這就對了嘛,這就對了嘛。到底是小誌,到底是小誌。
小誌不明白阿姣嬸的意思,說,這話是什麼意思,為什麼到底是小誌。阿姣嬸就說,小誌是個通情達理的小誌啊,還是聽得進話的小誌啊。
這句話在小誌聽來就覺得有另外一種含義了。至少說明小誌以前不是太通情達理,不是能聽得進話的。小誌覺得有塊石頭突然掉在了心裏,沉了一沉,小誌聽見有聲音從自己的心底爬上來,一直爬上腦海,如果,如果你們想要殺死或者趕走姍姍,我是堅決不同意的。如果要我犧牲這一條,我就是不通情理,我就是聽不進話。當然,這樣的話,阿姣嬸是聽不見的,一點也聽不見。
村子裏有品位的,學校裏有師德的,族人裏有威望的人都來勸過馬小誌了。
他們說,馬小誌,咱一個大後生跟一條蛇呆在一起總不是回事,不要說感覺不好,看看都嚇人的。
他們說,馬小誌,你又不是許仙,這蛇也不是白娘子,你整天窩在這房間裏,對身體也不好,不出去做點事,總也對不起自己的。
他們說,馬小誌,你若是姓馬,就不該做出這種傷天悖理的事來。
馬小誌說,跟姍姍呆一起有什麼不好?沒有姍姍的時候,你們來關心過我麼?
馬小誌說,我以前身體不好時,有誰來問候過我?
馬小誌說,如果有蛇姓,我願意改姓蛇,還有,還有,我傷什麼天了,我悖什麼理了?
馬小誌說的是真的。從發生火災後,從父母喪失後,他的眼睛看不見了,他的父母沒有了,他開始就靠腳和手感知生活,慢慢地用耳朵,用鼻子,再用皮膚,再用心。馬小誌說,從眼睛看不見起,我的鼻子和耳朵,還有我的皮膚,還有我的心,都告訴我,我成了一個孤兒。盡管還有個阿嬤在,但阿嬤老了,慢慢地給阿嬤麵子的人也少了。天天要端飯侍弄我,阿嬤可能也累了。自從我完全記事起,似乎很少有人認真的關心過我。於是,馬小誌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他很少去曬太陽,任憑春天的太陽在門口叫他;他也很少去淋雨雪,任憑頑皮的雨雪前來玩耍。他總說,我要自己關心自己。
聽到這樣的話阿嬤總是很傷心。但阿嬤卻沒有辦法。她唯一的努力就是讓馬小誌有得吃有得穿,不至於餓著,不至於凍著。馬小誌說,阿嬤可能也累了,阿嬤確實也感覺累的,這不是一年兩載啊,26年了,26載端菜端飯,要命的是這個沒出息的孩子還弄了條蛇在一起嚇人。有句話說,長得醜不是你的錯,出來嚇人就是你的錯,所以,現在就是馬小誌的錯。為了這個,阿嬤確實狠過心,幾天不給馬小誌端飯吃,叫其他人一送了事,可是嚇人的事至今存在,阿嬤的心涼了又涼了。阿嬤的心涼的時候,馬小誌的心也便涼了又涼。
以前阿嬤會經常去馬小誌的房間裏,給馬小誌講一些村裏聽來的新聞。比如阿三家娶媳婦了,媳婦是從城裏來的,都說現在的姑娘很現實了,一個一個往城裏跑,一個一個往錢裏紮,可是還是有這樣的好姑娘的,居然從城裏往農村跑;比如阿四在鎮裏的街上開了一個按摩店,裏麵的服務員全是外地來的,聽說生意還不錯,但是前段時間不知為什麼被抓起來了;比如王老七的狗娘生了一堆狗,一堆狗有六隻,可是有一天,王老七發現六隻小狗全不見了,後來才知道原來小狗全被狗娘自己吃掉了,人家說虎毒還不食子啊,怎麼這隻畜生會這樣的。
馬小誌就噢噢噢地噢下去。然後,馬小誌的耳朵與鼻子就發現了阿嬤的故事都是從眼淚裏泡出來的,娶媳婦也用眼淚泡,開個店也用眼淚泡,王老七的狗娘吞仔也要眼淚泡,馬小誌就知道這些故事都是充滿潮濕的。這種潮濕的氣息就一直往他的鼻孔裏鑽,然後鑽到心裏。馬小誌就伸出右手去,很準確很準確地將大拇指放在阿嬤左眼眶的下麵,掐滅一顆又一顆冒出來的珍珠。可是後來就不行了,後來,他就用一隻手一遍一遍地吻過阿嬤那寬大的眼袋,吻過溝壑叢生的老臉,直到吻幹所有的潮濕。
每每這時,馬小誌就覺得對不起阿嬤,他咽了咽口水,覺得喉嚨裏似乎被堵住了,阿嬤,我要討老婆。阿嬤,我要去工作。阿嬤,我要生個胖兒子。
可是說過後,馬小誌又沉到了瞎子摸象的感覺中。黑還是黑,暗還是暗。了無生趣。盡管他不用眼睛一樣能感知天氣的陰晴變化,但他卻無法知道陰晴變化能帶給他什麼。
阿嬤說,前兩天村東頭的春旺家著火,火光衝天,天空都被燒紅了,熱氣都撲到村西頭來了,要不是人太多擠得我沒處走,要不是我年紀大跑不穩,我是一定要趕去救火的,一定要趕去的。
自那以後,馬小誌就知道火是紅顏色的了,可是紅顏色到底是怎麼樣的他卻無法知道,但他知道紅顏色一定是很燙的,燙得人發熱,燙得人發痛,而這樣的事阿嬤倒是讓他經曆過的。在冬天的時候,給他房間裏弄個火爐,火爐裏全是木炭,然後阿嬤點起火苗,一邊說,紅了紅了。紅了的意思便是著了,於是便有一層一層的溫暖跳將開來,馬小誌就靠過去,就感覺到了一陣陣的溫暖從火爐裏流出來,流得滿屋子都是。隻是不小心靠得近了,他發現,太近了那就不是溫暖了,而是燙了,而且燙得火辣辣的痛了。
至此,馬小誌就完全明白了,紅跟痛的關係,至於紅是什麼顏色,誰也沒有幫他理清過。
三
盡管陳小爽有了很多很多的心理準備,但是在她真正看到姍姍的時候,還是被嚇了一大跳。陳小爽說,啊,啊!這怎麼可以,這怎麼可以。
陳小爽說這幾句話用了很長的時間,她張大嘴巴,緊皺眉頭,把兩隻眼睛裏的瞳孔錯立開來,一隻露白,另一隻也開始露白,汗毛豎立,這樣的結果就是把整張臉扭曲起來。她把兩個啊丟在馬小誌的房間裏,把兩個這怎麼可以拋在了院子外。陳小爽覺得自己在重複這兩句話時,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顫抖,臉上似乎被蒙上了一隻隻麻袋,這些麻袋頂著觸著她的皮膚,陳小爽就徹底明白了雞皮疙瘩的含義。而且,她還聽見胸口有幾隻小兔拚命地撞著跳著,一直跳在嗓子眼,一直跳在嘴唇邊。
這時的阿姣嬸也被嚇到了,盡管她知道馬小誌的房間裏其實很安全,那條被馬小誌稱為姍姍的烏梢蛇從未咬過人,從未作過孽。盡管她來了多次,也已經習慣了姍姍的存在與馬小誌的表現,但陳小爽像突然遭遇大襲擊後失魂落魄的樣子還是嚇到了她。也就是說,阿姣嬸並不是被姍姍嚇到的,而是被陳小爽嚇到了。
她說,陳小爽,你的臉上貼著白紙麼,怎麼那麼白,那麼白?
她說,陳小爽,你的嘴唇是塗了紫色的口紅麼,怎麼那麼紫那麼紫?
她說,陳小爽,你的嘴唇怎麼還在跳動的,還跳得那麼快?
陳小爽半天沒有反應過來,她把自己的右手一直按在胸口上,然後她的右手就與胸口一起上下上下地起伏。阿姣嬸就聽到了陳小爽的聲音爬進了自己的耳朵,很輕很輕的聲音,阿姣嬸看得出來,這種聲音是從陳小爽的胸口發出來的,陳小爽說,阿,阿姣嬸,不行不行,我不要我不要了。
阿姣嬸把陳小爽的話不斷放在耳朵裏咀嚼時,她才發現院子裏已經沒有了陳小爽的身影了。阿姣嬸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打了個寒戰,突然一聲吆喝,這怎麼可以,這怎麼可以!你怎麼可以倒我的牌子!
馬上阿姣嬸也搬起自己的身子往外衝。她的嘴裏念念有詞,一條蛇嚇得錢都不敢掙了,沒出息的,沒出息的!
陳小爽再次說這怎麼可以這怎麼可以時,是真的可以了。
看得出來,阿姣嬸很憤恨自己的牙齒,不然她不會用上顎的牙齒拚命地咬下顎的牙齒,這個意思就是說阿姣嬸是咬了一遍又一遍的牙,這個事情你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前麵說得七端八正的事情,怎麼好突然變卦的?而且,事先是把所有的事都跟你攤牌了,若不是這麼困難,哪裏會要請你這尊菩薩出馬的?還有一個而且,我要做媒哪裏不好做,我要來做這種媒?是不是?還有還有一個而且,那蛇又不會咬人,這個我們嶺北鎮的人全知道的。
沒辦法了,聽著阿姣嬸一句又一句,一句又一句,陳小爽覺得阿姣嬸的話就是一把又一把銼刀,這些銼刀把自己的頭皮磨得越來越硬,越來越硬,最後陳小爽就隻好硬著頭皮再次與阿姣嬸挪進了馬小誌的房間。
當然,她還是忍不住說,這怎麼可以。因為她看見馬小誌的房間裏有很多蛇,一條是爬在馬小誌身上的蛇,還有兩條是馬小誌瞳孔裏的蛇,還有兩條是阿姣嬸瞳孔裏的蛇,還有幾條是馬小誌瞳孔裏的另外人的瞳孔裏的蛇……
忍不住說的同時,陳小爽再次把腿抬起來,把腳往後挪,把她的豐滿的屁股往後挪,可是,她挪了半天也沒挪出去,因為阿姣嬸像塊門板一樣把她堵住了。陳小爽在心裏好想說,阿姣嬸,你應該去豐胸一下,你身上的骨頭太硬了,戳得我的屁股疼,生疼。
阿姣嬸用強有力的一堆骨頭擋住了陳小爽這個逃兵,陳小爽說,這怎麼可以,這怎麼可以。
陳小爽說這樣的話時,馬小誌什麼話也不說,馬小誌對麵前的一幕與昨天的一幕充耳不聞。他隻是把玩著姍姍,像什麼事也不曾發生一樣。然後對姍姍說,姍姍,今天有客人,你自己去玩一會兒吧,不要嚇到人,你昨天已經嚇到過人了,今天不能再嚇人了。姍姍就很知趣地從屋角邊的窗台上溜出去了。馬小誌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他叫了聲,嬸,阿姣嬸。
阿姣嬸說,馬小誌,告訴你,今天我們的小爽可是穿了件很好看的衣服來,衣領是豎著的,袖子是卷著的,背上是露著的,對了,這件衣服是咖啡色的。
馬小誌說,咖啡色?咖啡色是什麼顏色?
阿姣嬸說,咖啡色就是,就是咖啡的顏色嘛。
馬小誌說,那咖啡是什麼樣的。
阿姣嬸就愣住了。阿姣嬸突然想起來,自己這麼一大把年紀的人其實也是不知道咖啡是什麼樣的。隻知道咖啡色是種什麼樣的顏色,但咖啡是怎麼樣還真不知道,從來沒有喝過,從來沒有吃過,也不知道咖啡長什麼樣。
阿姣嬸說,這個,這個,這個……
在阿姣嬸一直在這個的時候,陳小爽的聲音就跳了進來,插在了馬小誌與阿姣嬸的中間,那,我的包裏正好有幾包雀巢的速溶咖啡,倒進杯子裏,用開水一衝就可以喝了,你們喝喝看吧。
馬小誌點了點頭,轉過身就去內屋的牆角邊拎過來一把熱水瓶,他說,咖啡呢,我來吧,我來泡。
陳小爽將自己的眼睛睜大,她說,這怎麼可以,這怎麼可以。
馬小誌就咧開嘴巴笑了笑,他的笑聲從嘴巴裏跳出來,又似乎是從眼睛裏跳出來的。但陳小爽知道,那兩隻眼睛是不可能跳出東西來的,他們就那樣長著,已經成了擺設,已經成了沒有用的擺設了。但是,陳小爽覺得這個擺設還是需要的,至少,至少,如果不是知道馬小誌是盲人的人,斷然不會看出來馬小誌是個瞎子。
這樣說的意思就是說馬小誌的瞎,初看是看不出來的。也就是說,這兩隻擺設還是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
可是,盡管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但真正的本職工作卻擔當不起來了。所以,馬小誌轉過身很輕鬆的拎來熱水瓶時,陳小爽說,這怎麼可以。所以,馬小誌說我來泡時,陳小爽再次說,這怎麼可以。
但是,馬上,長著兩隻完好眼睛的陳小爽就目瞪口呆了。馬小誌從他手上接過兩包速溶咖啡,將兩個杯子放好,然後熟練地撕開咖啡袋,再就是倒進杯子裏,再然後就往杯子裏衝水。最後將桌上殘留的兩隻咖啡袋丟進床邊的垃圾桶。動作簡潔明快,一氣嗬成,而且準確得嚇人。
陳小爽說,啊,這怎麼可以!
馬小誌說,咖啡是粉末,咖啡應該有紅色的吧。
陳小爽說,啊,你怎麼知道?
馬小誌的臉上就露出了得意的笑,他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他說,看來您穿的衣服是帶了些紅色的。
盡管咖啡色並不是紅色,盡管紅色並不是咖啡色,但你要說咖啡色裏完全沒有一點紅似乎也不好說,尤其是你要在一個看不見東西的人麵前解釋這是什麼顏色,真是件要命的事。
應該說,初步印象還可以。馬小誌從陳小爽的語氣與口吻以及表現上,能感覺得到陳小爽對他的初步印象還可以。
阿姣嬸說,小爽啊,以後上街的話,你要扶著馬小誌,但你自己也要注意的,你的耳朵不好,不要車子開來你也聽不到。陳小爽說,噢噢噢。
馬小誌哪裏會知道這個耳朵有毛病的陳小爽的來頭呢。
馬小誌說過,憑什麼我就隻能討個殘缺的老婆,就是因為我是瞎子麼。
阿姣嬸就說,這次,這次保證給你找個好的,不殘也不缺的。
但阿嬤卻猶豫了,阿嬤說,阿姣嬸,這樣不太好,這樣不太好。
阿姣嬸說為什麼不好,小誌要這樣的女人,咱就找這樣的女人唄,你要相信我,我阿姣是什麼人!
阿嬤說,阿姣嬸,盡管馬小誌說憑什麼一定要娶個帶瘸帶殘的人,憑什麼就不能娶個健全的人,但要講究門當戶對啊。如果真的給他找一個健全的人,小誌心裏會不會懷疑呢?到時萬一那個陳小爽哪裏做得不夠謹慎一點,不是被他看出來了?
阿姣嬸說,噢,是這樣啊,對對對,有道理有道理,還是阿嬤考慮得長遠。是得防萬一的。陳小爽是我們請來的,那麼我跟她講一下,叫她的耳朵壞一下好了,偶爾重複問幾句話,說明耳朵不太好。這樣小誌就會放心了,隻有這一點點不好,小誌肯定當是撿了寶呢。
四
自從陳小爽與馬小誌相親開始後,我們嶺北鎮嶺北周村就專門成立了一個辦公室,全名叫誌爽相親研究辦公室,這個辦公室相當於相親指揮部,也可以稱為誌爽相親領導小組。主要成員是我們嶺北鎮嶺北周村的村長、會計,還有馬小誌的阿嬤,以及金山湖村的阿姣嬸組成,當然,當然,還有一個重要的特別成員是陳小爽。普通成員就很多了,馬家的遠親近親全都是,村裏基本上比較愛管閑事的全是。不過,馬小誌不是成員,所以,我們嶺北鎮的人私下都說,馬小誌他媽的真舒服,他談個戀愛,村裏還要為他單獨成立一個相親研究辦公室,估計國家主席也是享受不到這種待遇的。
所以,現在我們嶺北鎮的會議特別多,光誌爽相親研究辦的會議就很多,基本是三天一大個。而且會議的具體時間也是固定的,那就是每天晚上的7點鍾,也就是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節目開始的時間,這已經成了誌爽相親研究辦公室會議的一大特點,而且一開始必定是彙報工作,彙報工作的必定是陳小爽。
陳小爽對這會議總是感覺累,累啊累。陳小爽說,這種事情不開會都累,開起會來就更累了。
阿姣嬸說,要開會的,會上可以提出問題解決問題的嘛。怎麼會累。
陳小爽說,你看看,哪個人談戀愛不累的,你看看你們村子裏的陳阿萍,以前那麼胖,這段時間瘦了,我說肯定是談戀愛了,果然!還有,本來談戀愛就累,還要開會就更累了呀。你沒見人家開大會的,上麵讀的累,下麵聽得累。都累的。
這樣一說,阿姣嬸就不說話了,她覺得或許還真是有點累的,雖然她自己從沒有感覺到累。然後陳小爽就聽見阿姣嬸自言自語地說,看在錢的麵子上就會不累的,就會不累的。
走在路上的陳小爽,嘴裏陪著阿姣嬸說著話,心裏卻記掛著馬小誌。她就這樣一天一天地記著,記在腦子裏,記在日記本上。本來是不需要記在日記本上的,但是開會時要彙報,開會時要記錄,盡管這些東西根本不需要記錄,但為了表現出自己的認真和專注,陳小爽是一直用筆在記的。
陳小爽提著水果與香蕉到馬小誌的房間,馬小誌臉上的肌肉就動了動,他說,小爽你別說話,你別說話,讓我摸一下好了。
陳小爽說,這怎麼可以,這怎麼可以。
這怎麼不可以?
男女授受不親哎。
暈死,我又不是要摸你,我要摸你帶來的香氣,應該有蘋果,還有,還有……
陳小爽一下子笑出聲來,又是慚愧,又是好笑,她從籃子裏摸出一個蘋果說,那,大紅的蘋果,很甜的。
啊,大紅的蘋果,很甜?紅的怎麼會很甜,不會痛嗎?
這一句把陳小爽逗樂了,陳小爽一下子就聽見整個房子都在笑,蘋果在笑,香蕉在笑,床在笑,被子在笑,笑聲在整個屋子裏蹦蹦跳跳。而此時的姍姍卻悄悄從房子的一個角上慢慢地消失了。陳小爽愣了一下,她的笑就停了一下,然後姍姍就徹底不見了。於是陳小爽又繼續把笑的波浪掀了開來。
對了,告訴你,香蕉是黃色的。
黃色?黃色是什麼顏色?
這個,就是一種,一種偏向黃色的顏色,有點像我們中國人的膚色,我們中國人的膚色就叫黃色。
黃色皮膚?我們是黃色皮膚?那姍姍是什麼顏色的皮膚?馬小誌突然想起了姍姍,剛剛姍姍還扭扭捏捏地在滾來滾去,突然間就沒了身影。於是馬小誌馬上轉過身去,手上的蘋果咚的一聲繼續落在了陳小爽手上的果籃裏。
馬小誌將自己的身子移到牆角,又移到桌子邊,他有些沮喪地說,姍姍又跑出去了。
陳小爽說,姍姍可能出去方便啦。一會兒姍姍回來,給她點好東西,看,我給她帶了什麼。說完,陳小爽又從籃子裏掏出一包真空包裝的田雞。
馬小誌說,哦?小爽,你真好,你喜歡姍姍了?
當然,姍姍很可愛啊。
說完這句話,陳小爽發現自己的兩個臂膀被馬小誌用力地抓住了,馬小誌將他的一雙手掐在她的肩膀上,陳小爽微微地覺得有點痛,她想說,輕點,小誌你輕點,但她終究沒有說出來,因為馬小誌將喉嚨爬出來的聲音抬高了分貝,馬小誌說,太好啦太好啦!小爽,你終於喜歡上姍姍啦!!
陳小爽咽了咽口水,突然覺得自己的口水居然有點點苦,她笑了笑,但她知道,自己臉上的肌肉肯定一點都沒有動,皺紋也肯定沒有爬到一起,她就是這樣幹著笑了笑,應該的應該的,愛屋及烏嘛,小誌喜歡的,我都喜歡。
馬小誌說,噢,是嗎,噢,是嗎。
陳小爽正在腦子裏回憶馬小誌說是嗎的時候,突然聽見另外一種淒厲的聲音尖銳地撕碎了馬小誌糯糯的聲響,那個聲音大叫著,小爽,你怎麼了,平路都要摔跟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