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的時候,楚小溪還常給他回信。奇怪的是,小溪對他講的那些好玩的事,好像一點都不感興趣。她的回信總是在講學大寨和大會戰什麼的,講她們連隊火熱的生活,開荒、除草、麥收,怎樣一次又一次勝利完成了任務。杜仲覺得小溪的信寫得空洞無物,她的信上甚至出現了這樣的句子:“農業勞動使我從一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變成了腳踏實地的勞動者,但世界觀的改造還不夠徹底。”“我們種的是普通莊稼,但收獲的將是反修碩果。”……杜仲心想,一個“文革”開始時剛念完初一的女孩,也敢稱自己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麼?他盼她的信又怕收到她的信。他若是在信上流露出一點兒低沉的情緒,小溪的回信就會用嚴肅的口氣“批判”他,要他回到正確的路線上來,於是他隻能在回信中據理力爭。“貓冬”的農閑時節,他將大量的業餘時間用來寫信,他希望能說服楚小溪懂得自己。信寫得越來越長也越來越激烈,這樣做的結果,楚小溪的回信間隔時間越來越長,信也越來越短了……
但是杜仲還是盼著楚小溪的信。同去的知青中,那個惟一的哥們兒已調到整建黨工作組,周圍沒有一個人能談得來的。他需要有一個人能聽他說話,何況是楚小溪那麼一個單純無邪的女孩,曾經在他最艱難的日子裏,給予過他溫暖與友情的人。
杜仲一次次往返於村子和公社之間。茫茫雪原,一根細弱的蒿草在雪地上搖晃,隨時都會被風雪折斷。公社的高音喇叭在寂靜的曠野上尖叫,但整個世界都好像已經死去了。
等待是如此漫長,他沒有等來父母和楚小溪的音信,卻得知那個高一“戰友”即將去當兵的“喜訊”。在這個遙遠的邊地,他這個惟一的哥們兒走後,杜仲開始變得煩躁和焦慮。下鄉時從H 城帶來的一箱書,看了一遍又一遍,書皮已經翻爛,那本普希金的長詩《葉甫蓋尼·奧涅金》,他幾乎已把第一章全背下來了……不!他的情感早就冷卻,他厭倦了上流社會的喧囂……誰曾經生活,誰曾經思考,內心就不能不輕蔑世人;誰曾經感受,那逝去的歲月,就會用幻象來攪擾他們……我徘徊在海岸,等待晴天,招手向過往的船帆致意。迎著風暴,衝破波濤,沿著海上自由的通道,何時能開始我自由的航程……60年代中蘇交惡,他64年進中學,學的是英語。學俄語純粹是由於興趣,自學加上父母輔導,到父母隔離審查之前,他已經可用簡單的俄語對話。杜仲試著偷偷把那些詩翻譯成俄文,以此來打發時間,到後來,他自己所譯的俄文詩句,也能倒背如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