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嶸呆望著那隻杯子,忽而周身毛骨悚然。他不知道這個失去的“天”字,同那件事情到底有沒有某種不可告人的聯係?抑或是命運的某種暗示?怎麼偏偏就沒有了“天”呢?為什麼不是沒有“地”呢?假如沒有“地”就好了,沒有“地”,土地的地、草地的地、地方的地,如果沒有那片“地”的話,也許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了。起碼傅正連不會死、牛锛也不會死、楊泱當然也不會失蹤了。
那是馬嶸當年的想法。過了幾年以後,馬嶸才漸漸明白:有時候,一種人活著,那麼另一種人便不得不去死。他們無法相容於同一片天空底下,就像牛锛和傅正連。人說天有九重,那是神話。人間的天空卻太低太薄也太狹窄,狹窄到窒息時,人便隻能沉入地下,入土為安了。
那一天,楊泱木箱上的小圓鏡和藍色塑料梳子,還有牆角上一雙破舊的棉膠鞋,都依然原封不動地呆在那裏。她離開時幾乎什麼都沒帶走,就好像她隨時都會回來,或者,像一個幽靈,伴著呼嘯的朔風,將夜夜叩擊連隊宿舍的窗戶。那些東西在三年後才被人收起來,送回江南的父母家中。此後整整20年,楊泱從所有的人視線中徹底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誰都不知道楊泱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她的親戚始終堅持著她在廣闊天地以身殉職的說法,要求有關方麵賠償的官司打得曠日持久,卻因無人能夠證明她的死亡,至今無法終了。但楊泱似乎不想表明自己仍然活著,在不斷升溫的各種知青聚會知青名錄知青聯誼活動以及老三屆的同學會上,楊泱從未露過哪怕一根眼睫毛。
同當年的傅正連相比,楊泱是一個真正的失蹤者。20年中,馬嶸為了尋找楊泱,幾乎走遍大江南北。馬嶸沒有放過任何一種可能的線索,以便使楊泱重返人間,但皆以失敗而告終。楊泱固執地失蹤,意味著馬嶸將繼續他單身漢的生活。他不可能違反他和牛锛之間的生死誓盟。他至今仍活在人世,是牛锛用命換來的,而那條命隻不過要求他娶了楊泱,代替哥們兒牛锛,一輩子不再讓任何一個別人去愛楊泱而已。
那是馬嶸和牛锛之間一個絕密的陰謀。在那麼多年尋找楊泱的過程中,馬嶸始終無法消除自己心中的罪惡感。但他不結婚並不說明他守身如玉或潔身自好。光棍馬嶸也許比那些有家室的男人,過得更加滋潤更加瀟灑。馬嶸自從有了錢以後,身邊一直不缺女人。他照例尋找著失蹤的楊泱,但那一點兒也不妨礙他泡妞或被妞泡。在他看來那完全是兩回事。
不過馬嶸知道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一次永遠的失蹤,便是另一次暫時失蹤的代價。從一開始。從傅正連失蹤的一開始,一切就已經被注定。隻是馬嶸計算出那代價的價格,花費了差不多20年時間。火車開動的那個時刻,馬嶸想的是,他付出的那些代價,早晚總得有個“了”了的時候吧。
§§第三部分: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