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弟把衣服搓好了,就開始用清水“投”衣服。北京人管漂洗叫做“投”,來弟學了北京話,也管叫“投”。北方人投衣服不講究,頂多換兩盆水,那水還渾著就拿去晾了。衣服不投淨,怎麼能結實呢?她每次總是把衣服投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盆裏的水清爽了為止。可要是碰上一個摳門的主家,還怪她浪費水,說她用水太多,不知城裏的水要花錢。所以來弟在心裏,實際上有點瞧不起北方人。
來弟側身看鍾,已是11點50 分,便把在樓下小鋪買的兩個饅頭在鍋裏熱上,端著盆就到陽台上去晾衣服。她穿過書房的時候,梅老師從桌子上抬起頭說:噯,來弟我忘了問你,這次回家,你婆婆身體還好麼?
來弟回答:好著呢,有糧吃,有錢花,能不好?
來弟把衣服穿上衣架,一件件掛在晾衣繩上。來弟個矮,踮著腳尖夠,有一隻空衣架晃了一晃,掉下來,碰在她腦袋上。她聽見竹木衣架落在頭皮上咚的一記聲響,那聲音很熟悉,她的頭發忽地一根根豎起來,腦殼隱隱作痛,猶如20年前在老家的堂屋裏,婆婆敲在她頭皮上的那雙竹筷子……
來弟已經記不清是因為什麼事惹得婆婆大動肝火了。也許是因為她不小心讓兒子跌了一跤,也許是因為她男人給她買了一雙尼龍襪子,也許是因為她把一條剛洗淨的內褲,順手放在了桌子上……婆婆破口大罵,罵得她忍不住頂了一句嘴,男人剛要幫腔,婆婆的筷子就下來了。她心想婆婆要是再敲一下呢,再敲一下,她定要把婆婆手裏的筷子奪下來折斷的。但婆婆沒有再敲,婆婆說你有本事就別在家裏吃閑飯讓人養活……
來弟嫁過來,田裏屋裏什麼活都會幹,就是不會插秧。
來弟的婆婆敲過來弟的腦殼以後,過了幾個月,來弟把7歲的兒子和5歲的女兒留在家裏,就坐火車來了北京。來弟有個遠方的姑姑在北京當保姆,除了吃住,一個月還能掙15塊工錢。來弟讓人給她寫了信,說讓她幫著找一戶人家,10塊錢一個月也幹。
來弟到北京以後,第一次過年回家,帶給婆婆的禮,是一盒紫紅色的漆筷。
來弟晾完衣服,對梅老師說:到點了,我這就先吃飯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