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裏亭、七裏亭、五裏亭……幾十裏山路,不是在走,是在仰望,始終是揚著臉,瞻仰那些永遠的樹。當那一排槍聲在冰冷的山穀裏響起來的時候,惟有這些樹,是沉默的目擊者。後來那些離亂夢魘的歲月,仍是這些樹,在荒野莽叢中陪伴他。他年輕的生命終止在27歲那個年紀,大樹卻已千年。
母親仍然獨自走在前麵,75歲的高齡,腳步依舊矯健有力。從上山那一刻起,她的雙目就被山巒霧氣染得濕潤。林深處不知名的鳥鳴啁啾,聲聲如歌,讓人想起遙遠的青春季節:一群女生歡笑著從禪源寺的臨時課堂上跑出來,手拉手圍著寺前的老銀杏樹,雄壯的抗日軍歌驚飛了樹上的小鳥……待她幾年後重回西天目,卻是被押解著,一步步踩著前頭他沉穩的腳印。直到今日,她一抬眼仍能看見他坦然的目光,如陽光下流淌的山澗小溪,從石縫裏透出烏亮的光澤。
母親站住了,站在一棵巨大的柳杉樹下。樹身奇粗,三人合抱僅圍大半圈。奇怪的是那樹皮已被剝得精光,露出枯澀的樹幹,瘢痕累累,深藏的皺褶中寫滿滄桑。枝條上沒有一片綠葉,惟有軀幹依然屹立,像一尊古老的石像。
在我的驚歎中,母親輕聲說,這就是真正的大樹王。但它死了,是被遊人剝樹皮做藥,活活弄死的。五十多年前,我曾見過它活著的樣子,樹冠就像一把巨大的傘,整個開山老殿都被它遮住了。
一陣山風襲來,薄淡的霧氣旋轉著,雪花般從它粗糙的枯枝中穿過,如山妖林怪的舞蹈。刹那間,油綠的樹葉似一樹繁花,綴滿了它堅韌的枝幹,青枝搖曳,生機盎然,滿山坡都是杉葉林濤的嘩響。大樹王在我的想象中複活,抑或說它從未死去。
霧越發地濃了,下山的路還長。霧氣如雨,洇濕了母親的頭發。我挽起她走,身前身後都是大樹黑黝黝的剪影。父親說,近年來他們已是第三次到西天目了,但沒有人知道那個57年前被槍殺的革命者,究竟葬在哪裏。
我說,你找不到他,因為他已經變成了一棵樹。
世事變遷,惟有西天目的森林,是永遠的。為著他們那一代人關於自由平等的理想,半個世紀之後我們依舊對他深懷敬意。然而,無數生命和太多的鮮血,使理想的代價變得過於昂貴,縹緲的霧中我們甚至看不見理想的內容。撫摸著西天目的老樹,我想也許隻有這些大樹,才真正擁有了自由空氣和豐沛的雨露。
我們走在霧裏,我們朝大霧彌天的南庵方向走去。我的汗已變成了蒸騰的霧,將我自己團團籠罩。那是一個霧日,在西天目,我穿行在那種被稱為曆史迷霧的情景中,真實變得越發令人疑惑。人說東西天目兩峰之巔,各有一池,池水清冽,冬夏不涸,頗似雙目仰望蒼穹,故得名“天目山”。我不能也不敢去山巔了,我想象那清澈的池水,像是他不瞑的雙目在詰問蒼穹。
若是以那池水洗眼濯足,會有人“開天目”嗎?
山林寂靜,水氣迷茫。霧中影影綽綽的大樹無言,沒有回聲。
§§第四輯 體會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