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2 / 2)

她眯著眼將那紙條舉在燈下看了看,又低頭仔細地打量著我。她用一隻手在那麵團上拍了拍,問:你不是這地方人吧?我點點頭。她便往前方指了指,告訴我那條胡同離這兒已經不遠,但還得如何拐彎再如何拐彎之類。那口音不好懂,我聽得越發地糊塗,傻傻地愣在那裏。她也愣了一下,後來就索性扯下圍裙,抓起一條頭巾說,得,那地方太難找,跟你說不明白,還是我領你去吧!

不容我謝絕,她已經跨出門檻,踩在了雪地裏。

她走得快,我悶頭跟在她身後。隻聽見雪在腳下哢哢響,前方忽閃忽閃的雪片裏,一個模糊的背影,若隱若現地導引著我。

——這大雪天兒出門,定是有要緊事吧?她回過頭大聲喊。

我含糊地應了一聲。

——猜你是去看望病人吧?看把你累得急得!是親戚?朋友?她放慢了腳步,一邊拍撣著肩上的雪花,等著我。

我心裏咯噔了一下。

親戚?朋友?病人?讀者……我沉默著,無言以對。我怎能對她實言相告:自己其實是去找一個“仇人”興師問罪的!

似乎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對自己此行的目的和意義,恍恍惚惚地發生了一絲懷疑和動搖。我不知道自己來這個城市幹什麼,甚至也不知道我要去尋找的那個人究竟是誰。那個人隱沒在漫天飄飛的雪花中,隨風而去,隻不過應和著惡劣天氣中雷電偶爾的喧囂。她也許出於無知,也許出於一時的利益之需,也許真的是一個需要救治而不是鞭笞的“病人”呢?!

腳底突然在一個雪窩裏滑了一下,大娘一把將我拽住。

“這該死的雪,真討厭……”我忍不住嘟噥。

“不礙事,不礙事。”她說,一邊仍在搓著手指上的麵粉。“就快到了,前麵那個電線杆子右拐,再往前數三個門就是。”她抬起一隻手,擦著臉上的雪水。

我看見她花白的頭發上,落滿了一粒粒珍珠般晶瑩的水珠。

大娘,請回吧,這回我認得路了……我說著,聲音忽然就哽噎了。

她又重複指點了一遍,便轉身往回走。剛走幾步,又回過頭,大聲說:

“不礙事,明兒太陽出來,這雪化一化,就有路了!”

那個蒼老的聲音,被紛揚的雪花托起,在空蕩蕩的小街上蹣跚。

我在雪地上久久佇立,任雪花落滿我的雙肩,遮蓋我的眼簾;任寒風吹打我的臉龐,掀起我的衣襟。濕重的背包、鞋和圍巾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分量,連同我此前沉鬱的大腦和滿腹怒氣的心思……

——“明兒太陽出來,這雪化一化,就有路了!”

雪化一化,就有路了——那麼,就把冷雪交給陽光去處理。雪地裏會有迷途,卻不能永遠覆蓋道路,因為路屬於自己的腳。世上如果曾有誤解和誹謗,充滿陽光的心靈卻能寬宥和融化一切啊。

那個風雪之夜,當我終於站在那費盡周折才到達的門牌下麵時,已經全然沒有了跳下火車時那種激憤的心情。我在那個破舊的大雜院門口平靜地站了一會,輕輕將那張已被雪水洇濕揉皺的紙條撕碎,然後回轉身,慢慢朝火車站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