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東歐社會發展發展的這種格局與不同文明影響之間的關係也是很明顯的。第一,政治轉軌越是順暢、經濟越是發達的國家,與西歐一體化的程度就越高。人均GDP一萬美元以上的國家中,除了克羅地亞還沒有加入歐盟和申根區之外,其他國家都加入了北約、歐盟和申根區。其中,斯洛文尼亞和斯洛伐克還加入了歐元區。另一方麵,在人均GDP一萬美元以下的國家中,隻有保加利亞、羅馬尼亞既加入了北約也加入了歐盟,阿爾巴尼亞隻加入了北約。另外,阿爾巴尼亞和馬其頓雖然不是申根國,但是,非免簽國的公民持申根多次往返簽證可以進出境,不用再申請該國的簽證。第二,在宗教文明歸屬上,人均GDP處於第一和第二階梯的國家都是天主教國家。人均GDP處於第三階梯的國家都是東正教國家。人均GDP處於最後一個階梯的國家是三大宗教並存,其中,在阿爾巴尼亞占主導地位的是伊斯蘭教,在馬其頓占主導地位的是東正教,而在波黑則是伊斯蘭教、東正教和天主教並存。當然,不能根據從宗教文明和經濟發展這兩方麵的偶合籠統地說,西歐強於東歐,天主教文明優於東正教文明和伊斯蘭教文明。但是,不能不承認,比較起來,西歐在現代化方麵啟動得要早,發展程度也高,而東歐的現代化啟動得要晚,發展程度也低。在宗教文明方麵,單一的或以某一宗教為主的國家比較和諧,而多種宗教並存的國家則衝突多於和諧。中東歐社會發展過程中呈現出的多樣性與這些是分不開的。
四、歐盟會成為中東歐國家共同的家園嗎?
不論在社會發展各方麵有多大差別,中東歐國家行進的方向現在看來卻是鎖定的,那就是“回歸歐洲”,也就是全麵融進西歐社會。已經進入北約和歐盟的中東歐國家不用說,就是正在邁入門檻和走近門檻的中東歐國家幾乎無一例外的都將北約和歐盟看成自己的最終歸宿。另一方麵,西歐也試圖通過北約和歐盟的雙雙東擴,實現西歐和中東歐的一體化,建立統一的大歐洲。對此,不管是中東歐還是西歐甚至還整個世界都在憧憬或關注著。
然而,這樣的大歐洲真地有可能嗎?它到底是可以成為現實的理想還是可望不可及的幻想?
說大歐洲是在不遠的將來可以成為現實的理想,無疑有一定的根據的,似乎為從古到今的許多理論和實踐所支撐。在理論方麵,早在15世紀中期君士坦丁堡被土耳其攻陷的時候,就有人提出,歐洲基督教國家應當組成聯盟,共同對抗奧斯曼帝國的擴張。再往後,當美利堅合眾國建立後,歐洲也有人提議建立一個歐洲合眾國。在實踐方麵,最早進行這方麵嚐試的當屬以基督教西派主要基地出現的法蘭克王國(481~843年)和神聖羅馬帝國(1157~1806年)。前者包括了後來的德、奧、意、法等西歐主要國家,後者的範圍進一步擴大到了中歐地區,如今天的捷克、斯洛伐克和匈牙利等國。
不過,真正意義上的歐洲一體化還是在二戰之後啟動和逐步發展的。為了能在冷戰中逐漸成為國際政治舞台上的一支獨立力量,不僅僅是充當美國的附庸,西歐國家試圖通過經濟一體化增強自己的實力,從1950年代開始建立一個既可擺脫美國控製又能同經互會抗衡的區域性經濟組織。於是,1951年4月出現了由西歐五國組建的歐洲煤鋼共同體,1955年6月煤鋼共同體的原則推廣到其他經濟領域並形成了歐洲共同市場,1967年7月歐洲共同體正式成立。受冷戰格局的影響,1991年以前的歐洲一體化內容上局限於經濟合作,地域上局限於西歐。冷戰結束之後,歐洲一體化有了質的變化。1991年底,歐共體各國首腦在荷蘭南部城市馬斯特裏赫特召開會議,通過了建立“歐洲經濟貨幣聯盟”和“歐洲政治聯盟”的《歐洲聯盟條約》。兩年之後,歐共體更名為歐洲聯盟(簡稱歐盟),正式由一個經濟實體向政治經濟實體過渡。更為重要的是,也就從這時開始,歐洲的一體化的範圍開始越過西歐,向中東歐甚至東歐擴展。經過歐共體時期的四次擴大和歐盟在2002年和2004年的兩次擴大,如今的歐盟已有成員國27個,所及人口4.8億,是世界上經濟實力最強、一體化程度最高的國家聯合體。
綜合上述過程,從最初五國的煤鋼聯合體,到歐共體,再到歐盟,再不斷地東擴,歐洲的一體化的範圍不斷擴大,內涵不斷加深。冷戰期間的西歐和東歐走到了一起,成為一個大家庭的成員。歐盟符合全球化和區域一體化的潮流,對於歐洲乃至世界的和平、穩定與發展都有好處。歐盟宣告成立時,將“多元一體”定為自己的銘言。根據這些,人們似乎也完全有理由對歐盟的發展前景給予無限期待。
然而,現實遠比想象要複雜。冷戰期間的歐洲一體化是在同一個文明區域內,各個成員的基本政治製度和經濟發展水平相近。冷戰後的歐洲一體化不僅範圍是跨文明的,而且擴展的驅動力帶有濃厚情感色彩的“政治征服”。因此,觀察、評析歐盟的擴大和發展,除了全球化和區域一體化這個世界通行背景之外,還不能忽視中東歐特有的多元化的文明底色。幾十個規模大小不同、社會發展程度不同、政治文明背景不同的國家能真地和諧得像一家人似的嗎?甚至在不遠的將來聯合成為一個超級國家?所有這些並不取決於人們的良好願望,而是取決於下列難題是否可以解決。
第一,巨大的經濟鴻溝能填平嗎?在一體化程度比較高的區域,各成員國家經濟實力和經濟發達水平雖然有差別,但不會很大。比如,原來的歐共體就是如此。然而,現在的歐盟完全不同,這兩方麵存在著巨大的差別。2009年,歐盟國家GDP總量前三位的國家是德國、法國和英國,分別為3.818、2.978和2.787萬億美元。在加入歐盟的中東歐國家中,最多的是波蘭(世界排名是第18位),而最少的是保加利亞(世界排名第位),分別為5674億美元和519億美元。其中,最多的和最少的之間相差10.9倍。至於說那些還沒有加入歐盟的巴爾幹小國,GDP總量更是微不足道。歐盟人均GDP前三位的國家是盧森堡、丹麥和荷蘭,分別是104512、56115和48223美元。人均GDP後三位的則是中東歐的波蘭、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分別為11141、9555、6636美元。其中,最高的和最低的相差15.8倍。同樣,那些沒有加入歐盟的巴爾幹小國的人均GDP更少。中東歐國家入盟的主要目的就是希望在資金和技術等方麵得到更多的好處,而西歐國家除了懷有“政治征服”的心理之外,並不願意承擔太多的“扶貧”義務。因此,在可預見的將來,歐盟成員國之間的經濟鴻溝不可能填平,甚至難以“淺化”,由此造成的心理失衡會影響到對大歐洲的認同。
第二,不同文明的巨大差異和衝突能消失嗎?文化或文明隻有不同但無優劣,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基本教義也都勸誡人心向善,和睦相處。然而,當宗教為載體的文明成為大國或強國對外擴張、爭奪地區和世界霸權的工具時,不同文明之間的矛盾和衝突就會出現。這些國家都強調自己的文化的優越性,由它們支撐的不同宗教文明也顯現出嚴重的排他性,它們之間的矛盾與衝突都披上了“神聖”的外衣。比如,伊斯蘭教和基督教自中世紀以來就處於尖銳對立的狀態,始於11世紀末並持續了200年的十字軍東征,就是這兩大宗教的直接衝突和戰爭。這些在單一文化區域看不出來什麼消極後果,然而,在多種文化交彙的中東歐可就完全不同了。近現代發生在中東歐的許多衝突和戰爭,如果奧土戰爭,俄土戰爭,巴爾幹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波黑戰爭等等都有文明或文化衝突的色彩。歐盟成功東擴的基本條件一是歐洲大國力量及其承載的文明力量對比失衡,西歐國家和西歐文明壓過東歐國家和東歐文明。可是,不同文明的地域格局並沒有改變,歐洲分裂和衝突的軟性土壤仍然存在。
第三,民族分布的“馬賽克”問題能解決嗎?中東歐社會發展多樣性和複雜性的物質基礎是民族分布的多樣性。這裏既有多個不同的南部斯拉夫民族,還有多個的非斯拉夫民族。不僅如此,在中東歐不少民族還是越國而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種跨界的民族分布被西方學者形象地稱為“馬賽克”。在中東歐,幾乎相鄰的國家之間都有民族跨界現象,但比較突出的是羅馬尼亞和斯洛伐克的匈牙利人,塞爾維亞、馬其頓、黑山和克羅地亞等國的阿爾巴尼亞人,塞爾維亞、波黑、黑山等國的穆斯林。許多“熱點”或“難點”問題都與民族的跨界分布有關。其中,影響比較大的,一是跨界民族認同與界內民族分離的問題,如某些跨界民族對處在國的認同感差,而對界外母國的認同感強,“大阿爾巴尼亞”和科索沃獨立是這方麵典型的例子;二是跨界民族聚居區歸屬的爭端,特蘭西瓦尼亞之於羅馬尼亞和匈牙利,科索沃之於塞爾維亞和阿爾巴尼亞等等,差不多相鄰的國家之間都有此類問題,映射的是一些民族的輝煌和另一些民族的悲哀。三是諸如大阿爾巴尼亞主義、大塞爾維亞主義之類的民族主義政治思潮的出現也都與跨界民族有著密切的關係,這些思潮共同的表現對外是普遍的擴張必對內是對少數民族否認、歧視和同化。四是相關國家的內部民族關係、相鄰國家間的關係以及地區的國際政治都變得複雜起來。
第四,好不容易獲得的獨立能夠輕易放棄嗎?作為超級國家的歐盟在一體化方麵程度越高,就越要求其成員國讓渡更多的主權,甚至為“大家”而舍“小家”。這對那些曆史比較久遠並且或者強或大的國家來說,影響可能不大,它們在歐盟這個統一大家庭裏什麼時候恐怕都是家長。然而,對那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誕生不久的國家來說,這種影響恐怕是致命的。在這方麵,前南地區的塞爾維亞、黑山、馬其頓、波黑、克羅地亞、斯洛文尼亞等國最典型。獨立成國是各個南部斯拉夫人多少世紀的願望,為此他們用淚、用血甚至用生命不懈地爭取獨立,但直到十幾年前、幾年前他們的夢想才成為現實。斯洛伐克和現在還沒有正式身份證的科索沃也有著同樣的情感和經曆。這些國家無疑都想加入歐盟,可它們心甘情願地“自我消失”這個大家庭裏嗎?許多年來爭吵、打鬥的“鄰居”甚至“冤家”能成“兄弟姐妹”和睦相處嗎?
歐盟或許在不遠的將來能將中東歐所有國家都吸收進來,或許在社會發展的各個方麵會有更強的一體化,甚至進而成為一個超級國家。但是,由於上述問題還將在不同程度存在,歐盟最多也隻能是哈布斯堡王朝那樣的超級國家,形式可以維持,但很難永存。更悲觀一點說,曆史地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歐洲的一種常態,大國爭霸也是歐洲的一種常態。中東歐正處於三大文明交彙處,也是統一歐洲的裂縫地帶。在內部的離心傾向和外部的拉拽效應雙重作用下,作為一個超級國家的歐盟是可望不可及的,統一的大歐洲更多的還是美好的願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