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失之歌
中篇小說
作者:鬼金
鬼金,吊車司機。遼寧本溪人。1974年12月末出生。2008年開始中短篇小說寫作。有小說在《花城》《上海文學》《大家》《山花》《天涯》《長江文藝》《飛天》《青春》等雜誌發表,有小說入選《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短篇小說《金色的麥子》獲第九屆《上海文學》獎。中篇小說《追隨天梯的旅程》獲遼寧省文學獎。
有一天你發現你的呐喊闃寂無聲空做姿態。
——昌耀《意義空白》
一
失蹤了兩年的朱弭,再一次出現在我的麵前。
那時候,我已經成了一個沒有什麼理想的人。某一天,我痛下狠心,把我所有的藏書都賣了,加一起差不多有一萬多本。看著那些人搬走我的書,我整個人都空了,就像他們搬走了我墳墓的磚頭,搬走了我的骸骨。我嘴裏說,趕快搬走,趕快。他媽的。當整個屋子空蕩蕩的,我還是哭了。回想起以前,我下夜班後,一個人睡在那些書中間,我能感覺到那些書裏的靈魂,在睡夢中我與他們交談。它們像我的棺槨一樣圍攏著我。
現在,一切都不存在了。被我當廢紙賣了。賣了。賣了。
當年這個跟我說,我幫你尋找你靈魂的妹妹,看到我的樣子,幾乎要哭了。
她說,哥哥,你……
她還是哭了。眼淚湧出眼眶。
在她失蹤的這兩年,我還真的又去了卡爾裏海上的那個孤島,可是“零號烏托邦”已經不存在了。看上去一片荒涼。那荒涼讓我感到骨子裏都是荒涼了。幾個工人在勘探著,我詢問他們,原來的村莊呢?他們說,解散了。這個島已經賣給軋鋼廠了,即將開發成軋鋼廠公墓。你還不知道吧,現在公墓比房子還值錢。我啞然。
我看著朱弭說,哭什麼?我隻是一個輸給靈魂的人。沒什麼。我的肉身還苟活著。我笑著說,好像有一個人說過,生存不是苟活。對於我,生存就是苟活。我已經一敗塗地,一無所有,隻剩下這一具仍舊存在的肉皮囊。你說,我還能怎麼樣?自殺?我還沒有麵對死亡的勇氣。沒有。沒有。我吼叫著。
朱弭看著我,眼睛裏透出一道溫暖的目光。
我承認,那一刻,我變得柔軟了。
我仔細打量著她。她好像比兩年前更加得成熟了。成熟裏透著一種內斂。她不再是那個午夜站在橋上朗誦詩歌的女孩了。但她的身上,仍透著一股讓我感到羞愧的氣息。也許,這就是人們說的,一個人存在的氣場。
她不說話,我也沒有追問她這兩年幹什麼去了。這重要嗎?過去重要嗎?就像我的過去,已經一片狼藉。
朱弭說,你的目光像困獸,你知道嗎?
我說,我沒有必要知道。即使像困獸,也是一隻瀕臨死亡的困獸,在我的體內滯留。或者說,它在代替我活著,而我徹底死了。我幻想有一個路過的饑餓的魂魄,趕快來填滿我虛空的肉身。
朱弭噗哧笑了。
我說,你笑什麼?
朱弭說,笑你還知道,你是一個虛空的肉身。其實,你對自己是一個比較明晰的人,你隻是不願去麵對。如果說,肉身在左,靈魂在右。你隻是偏離了你的靈魂而已。
我說,別這樣剖析我。我會痛的。
朱弭笑得更大聲了。
朱弭說,你還沒有徹底變。或者說,你還沒有墮落到極致。你還是一個可以救藥的人。
我說,這怎麼可能?我嚐試過,但還是一次次都失敗了。
朱弭說,所以我來了。
我說,你來怎麼?你能幫我嗎?
朱弭說,不知道,也許能,也許不能。
我壞笑著。我臉上的肌肉感覺有些不舒服,有一種撕下麵具的疼痛。
朱弭說,你的壞笑充滿了邪惡。
我說,我本來就是一個充滿邪惡的人,隻不過那一個時期,我隱藏在文字裏,現在我完全從文字裏走出來了,遍體鱗傷,所以我又恢複了我的本來麵目。
朱弭說,你還是一個清醒的人。
我說,是啊,清醒讓人更加的痛苦。你知道嗎,我把我的那些書賣了的那天,我哭得一塌糊塗。我感覺就像被人拿走了我的骨骸,整個身體一絲力氣都沒有了。我要徹底與我的那種生活決裂,文字帶給我的更多是敏感,脆弱的心。我不要那麼活了。那始自於絕望之上的一點希望,也不能拯救我。所以,我幹脆墮落算了。是的,墮落。給肉身另一種存在的方式。或者說,我企圖打破我的靈魂器皿。肉身傾倒一空的瞬間,我還真他媽的有一種解脫感,但這隻是一瞬間的事,享受肉欲之後,我還是痛苦……還是痛苦……你說,我還有救嗎?
朱弭就那麼看著我,目光像刀片一樣。
我說,你目光那麼凶幹什麼?殺了我嗎?這樣倒好了。來殺了我吧,殺了我。我還記得,有一個電影裏,有一個人想死,自己下不了手,最後雇人殺他,但結尾是沒殺……我雇你殺了我吧,真殺……就是讓我到達死……
朱弭說,我怕髒了我的手。
我哦了一聲說,那你來幹什麼?像一麵鏡子一樣照出我的原形嗎?還是……我現在可是什麼都沒有了。孩子出生五個月,她就帶著孩子離開了。我這個工人階級的窮人,養活不了他們,這就是她的借口。嘿嘿。現在好了,除了工廠這根生存的繩子拴著我,沒有什麼拴著我了。以前還有那些書,現在它們可能他媽的早變成紙漿了。我自由了,徹底自由了。
朱弭說,你自由個屁,有一條隱性的繩子在拴著你,隻不過你看不見罷了,但你知道,你知道它存在。你滿嘴墮落的,你殺人了,還是放火了,頂多你嫖了幾個女人……這就是墮落了嗎?靠,你他媽的應該振作起來。
我說,靠,你還會罵人?
朱弭說,罵人算什麼,我還想抽你嘴巴呢。
我承認,那一刻我的無賴相,一定讓她厭惡了。
朱弭說,有人說過挺住意味著一切。
我說,在風中風幹嗎?成為木乃伊嗎?
朱弭說,我發現你反駁的能力越來越強大了。
我哈哈地笑起來,說,我用呈現悲觀來抵抗悲觀。
朱弭說,你哲學家啊?
我說,不敢,是生活教會我的。你當年不也站在橋上,大聲地朗誦詩歌嗎?如果你剃個光頭的話,你也許就是蒙克油畫《呐喊》的翻版,其實,某些時刻,我們都是那站在橋上呐喊的人。我們是黑暗的一部分,而我們的周圍存在著一道金黃色的地帶,那也許就是我們臆想或為之奮鬥的希望。
朱弭睜大眼睛看著我,輕輕地喊了一句,哥哥……
我說,肉麻。
二
就在“肉麻”兩個字剛從我的嘴裏吐出來的時候,“轟”的一聲,整個地麵都跟著顫動起來。我的耳朵在刹那間,發出嗡嗡的耳鳴。整個人在那聲音的渦流裏,顫抖著。我已經聽不見聲音,我看著朱弭,她眼睛睜得大大的,一道紅色的液體從她的耳朵流出來,像一條蟲子蜿蜒在右側的臉上。
廠門口,那些下夜班的人群,凝住了,他們張大嘴……就像電影裏的定格。
響聲過後五分鍾左右,人群慌亂了。喊叫著,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
我衝著煉鋼車間的方向看去,我知道怎麼了。
——是爆炸。
那升騰的紅色雲團,翻滾著,在半空中燃燒著,仿佛要改變天空的色彩。上班這麼多年,我還是頭一次經曆這麼大的爆炸,以前也有過,但從來沒有這麼大。
我充滿了恐懼。
天空上那擴散的紅雲,變得猙獰起來。它們纏繞黏貼在一起,分離開的雲團像一群交媾的人體,在天上。
我低下頭對朱弭說,我們走吧。
朱弭問,你說什麼?
我說,我們走吧。
我說,你的耳朵流血了。
她這才意識到,伸手摸了一下。這一摸不要緊,整個臉都變得血色模糊。她看著手上的血,表情竟然是那麼的平靜。
我還是緊張地問,你的耳朵沒問題吧?
朱弭說,你說什麼?你大點兒聲。
我加大嗓門,幾乎喊著,說,你的耳朵沒問題吧?
我想,如果朱弭的耳朵因為我而出了問題,我會內疚一輩子的。對於我這個無用之人,一個在生活中輸得一塌糊塗的人來說,竟然有一個人因為來找我,而遇上了爆炸,導致耳朵失聰的話,我真的,就是一個罪人了。
我的想法後來還是應驗了,還好,僅僅是一隻右耳。
朱弭說,我的耳朵熄滅了聲音,我用心和靈魂與你交流,引領你從你的迷茫中走出來。
我,我,我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丫頭,又開始用詩的語言說話了。”我想,看來這兩年的生活並沒有把她打垮,她的內心裏還存在著詩意。這是難得的,我有了幾分的羨慕。
我們還是去了醫院,醫生說,右耳的耳膜震破了。我沮喪地看著朱弭,說,對不起。她卻微笑著,看著我,說,沒什麼,這樣正好可以少聽聽這個世界的那些嘈雜的聲音。在那爆炸發生的瞬間,我感覺整個世界都倒塌了,現在,那些秩序在重新立起來了,一部分聲音,會回到我的左耳裏。她的樂觀讓我更加難受。她說,你不會因為我變成了一個右耳失聰的人而不要我這個妹妹了吧?我不知道說什麼,嘴巴動了動,上前抱住了她。
馬構打來電話問我,煉鋼車間爆炸,你沒事吧?
我說,我下班了,在廠門口知道了。死人了嗎?
馬構說,十二人,都……
我心裏還是一沉。
當年,葉蘇的死已經在我的心裏留下痕跡。對於死亡,我感到恐懼,這種恐懼也許因為我對生活,還存在希望,所以我害怕死,害怕死亡。更多的時候,我是一個自相矛盾的人。有一段時間,我迷上了星座。我是摩羯座的。星座裏說,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糾結著,但也是一個能自我調節的人。
從醫院出來,我問朱弭,你消失了這麼長時間,來找我幹什麼?我可能不是你當年的那個哥哥了。這其中有一些微妙的變化。
朱弭說,但你的骨子裏沒有變,沒有。
朱弭說,哥哥,你上我的左邊走好嗎,我右邊的耳朵好像真的不好用了。
朱弭說,消失了這兩年,其實,我一直想著哥哥的,這次回來就是想來看看你。沒想到,居然遇到了哥哥的車間爆炸了。這也許就是宿命。
我說,跟我有關的宿命嗎?
朱弭說,也許是的。更多是我耳朵的宿命。
朱弭說,哥哥怎麼不問問我為什麼消失了?
我說,你消失自然有你的理由。我不想問。像哥哥這樣的一個失敗者,沒有權利去關心別人。
朱弭說,哥哥,其實你是一個粗糲卻柔軟的人。從你看到我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哥哥是關心我的。既然你不問,我也不說了。我來看你,還有一個目的,想帶你,去認識一個人。一個亡者。這個人,你也許知道,他也寫東西,小說、詩歌。他的名字叫楊鐮刀。
我說,不知道。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朱弭說,這個人是我的舅舅,據我知道,他寫的那些文字一個字都沒發表過。所以,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他也像你一樣,是一個工人。楊鐮刀是他的外號,因為他的臉長得尖瘦尖瘦的,看上去就像一把鐮刀。
朱弭這麼說,讓我對這個楊鐮刀有了興趣。同類嗎?跟我。還是同病相憐?都有可能的。
我說,那就去看看。也許是對另一個精神上的我的祭悼。
朱弭說,你總是在別人的身上看到自己,好像別人都是你的鏡子似的,你總是能發現他們跟你一致的失敗的那部分。為什麼要這樣?
我說,本能。我在別人的身上尋找跟我相同的氣息。這也許就是你說的失敗的氣息。這樣才不會讓我在這個世界上感覺到孤單。我們渺小地自負地呼吸屬於我們的稀薄空氣。
朱弭說,哥哥……
我說,不要打斷我,你總是在我要陷入絕望深阱的時候,打斷我,讓我變得柔軟起來。你不是天使,你不是。
朱弭說,但我是你妹妹,是你在我絕望的時候認下的妹妹,我就賴上你了,怎麼著吧?
我說,真沒發現,你還有這一麵。靠。你知道嗎,更多的時候,我在想四個字——向死而生,這也許是一種境界。我向往的境界。
朱弭說,我真小瞧你這個吊車司機了,你越來越令我刮目相看了。
我說,至於嗎?這個吊車司機是越來越變得無助了。對這個世界,對個人內心的把握。
朱弭說,你聽說過這樣一句話嗎?
我問,什麼話?
朱弭說,作家的根本經驗是無助。
我說,拿我跟作家比較,你這是在罵我。
朱弭說,真的,你的狀態是作家的狀態。我沒有譏笑、諷刺你的意思。
我笑了笑,說,我曾有過作家的夢,但現在早已離我遠去了,不知道跑什麼地方了。
朱弭說,沒有。那個作家的幽靈潛伏在你的身體裏,它時刻都會蘇醒的。盡管你的生活是失敗的,但你失敗的經驗,是那個幽靈存在的源泉。
我笑得幾乎瘋狂。
我說,別跟我扯這些了,作家,這個詞語在我的腦海裏是已經被玷汙的了。它曾經是聖潔的。
朱弭說,我說的是那種真正的作家,是那種沒有被玷汙的。那種把靈魂抵押給文字的人。
我說,有這樣的人嗎?
朱弭說,你也許是我看到的一個,還有我舅舅楊鐮刀。你們在日常的生活中,看到了虛無。是的,虛無。還有,你不是一個糾結靈魂的吊車司機嗎?
我問,價值呢?
朱弭說,沒有價值,但它是一種存在。一種存在。
我說,存在與虛無嗎?怎麼跟我扯到了薩特。對於這些我不感興趣了,我更關心的是我肉身的享受。也許你會因此而鄙視我,隨便。
朱弭說,那麼,我做你肉身之樂的祭品,你願意嗎?隨時隨地,我都可以給你。
我整個人懵了,就像被雷電擊穿了顱骨。
我說,不……不……不……你別這麼說……你別這麼說……
我變得結結巴巴起來。
看來,我是真的遇到了一個克星。我柔軟地看著她,眼含著淚說,妹妹,我聽你的,你不要這麼說好嗎?你是我妹妹,盡管沒有血緣的關係,但在我的心裏這也是一種亂倫。我還是有這樣的羞恥感的。我羞恥故我在。
朱弭沉默著,沒有吭聲。她的表情看上去是那麼嚴肅。一縷劉海兒,耷拉在她的臉上。她輕輕地用手捋了捋。目光裏,透著銳利,隨時都可能傷人。
就這麼沉默著。
沉默著。
我感覺整個空氣令人窒息。
她這個話題女王般的人竟然緘默,一句話都不說,讓我感到了一絲恐懼,像一個無形的繩套,緊緊地勒著我,喘不上氣來。我看著她橢圓形的臉,尖尖的下巴,透著倔強和野性,我甚至想到了我看到過的那種懸掛在牆壁上的犛牛頭骨。我在意識裏開始複原西藏,複原那些奔跑的野犛牛。而她就像一頭闖進我生活的野犛牛。但她姓朱。哈哈。這麼瞎想,我就覺得很好玩,即使她不說話,我也沒感覺到孤獨。她在刻意營造一種隔閡嗎?如果是真的,我希望是這樣的。
我竟然一個人莫名地笑出聲了。
朱弭看了看我,仿佛從迷失中走了出來,問我,你笑什麼?我剛才走神了。
我說,我也走神了。
朱弭問,走什麼神了?
我說,我仿佛看見我變成了蛆,我在演唱我的蛆之歌。
朱弭說,哥哥,你又來了。你猜我剛剛走神看到了什麼?
我問,什麼?
朱弭說,我看到一個盲人,他斂聚著這個世界上的黑暗,慢慢地走向更大的黑暗之中,他身後的世界慢慢呈現出光亮……像一個隧道……然後,是你,從那個隧道中走出來……
我說,你又來了這一套,多麼直白啊。
朱弭說,怎麼就直白了?就像你把你的悲觀暴露在這個世界上不直白嗎?不赤裸嗎?哥哥,迷途知返吧。
我說,其實,我思考過,比你更深入的問題,比如自我,比如靈魂,但我想不明白。我隻有設身處地用我的悲觀,我的頹廢,來實踐我的生命的意義。如果說我的生命還有意義的話。我更是一個俗人,不是那個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不是。我的思考,不在我吊車司機的範疇,更多是在我生之為人的範疇。
朱弭看著路上的行人,突然說,哥哥我累了,口渴了,你給我買個冰激淩吧。
我說,好的,你等著。
我四處看著,隻見街角有一個賣冷飲的。我跑過去,買了一個草莓冰山狀的冰激淩,回來遞給朱弭。
我們找了一個樹蔭下,我看著朱弭慢慢地把冰冷的糊狀體融化在嘴裏。
朱弭說,哥哥,你不吃嗎?
我說,我的胃,害怕涼的,吃了就會像針紮一樣。
朱弭說,哥哥,你要好好對待你的肉身。
我笑了,說,已行屍走肉了,還是變成蛆好了。
朱弭說,哥哥,你在人家吃東西的時候說這個,惡心。
我再一次哈哈地笑起來,又說,惡心,是你對這個世界的反應,而不是我,對嗎?
朱弭說,哥哥你太自戀了。
她說完,臉上彌漫著微笑。在她的微笑之中,也許我這條蛆,也會變得美好起來。是的。我信。
我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我想,也許我的追問是無意義的,甚至沒有那些廉價的俗氣來的真實,我故作清高,到頭來,怎麼樣?我這個思考靈魂的蛆,我……
三
遠處的一個工地上,一台挖掘機正在工作,巨大的鏟狠狠地鑲嵌進泥土裏,然後,舉起來,把泥土倒進一輛大翻鬥內。汽車開走了。挖掘機還在工作著。旁邊的樓房正在一天天地變高,直聳雲天。
朱弭吃完了冰激淩說,我們走吧。
我說,好。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我看了上麵的號碼,猶豫了一下,看了看朱弭。
朱弭說,幹什麼神神秘秘的?誰的電話,你接,好了。
我說,沒什麼。
電話是我認識的一個女人打來的。過了一會兒,對方發過來一條短信說,《越獄》第四季網上已經更新了,你來看嗎?
我沒有回。我從來都不知道她的真實名字,我隻叫她“壞藍”。這是她在網上的名字。我們認識能有一年了,不時地在一起吃吃飯,看看電視劇,有時候,也做做愛。那段時間,我們都很迷戀美劇《越獄》。她說,她在一家商廈當一名會計。具體的問題,我懶得問。一個人知道得太多,就會很痛苦。其實,我一直都是一個明白的人,但我還是反複地陷入關於靈魂的追問之中。我是明白的,又是糊塗的。這種追問像一個圈套,緊緊地纏繞著我。就像一個魔咒,來自肉身之外。看上去,似乎有些荒唐。但,這就是我的現實。這也要看跟什麼人在一起,跟壞藍在一起的時候,我從來不追問靈魂的問題。我們關注的是肉身的問題。
有時候,想想,朱弭也許真的就是我追問靈魂的一個出口。還有,就是我一個人的時候,麵對自我的時候。這麼說,朱弭好像是一個我虛構的人物似的。但,她真實存在。在這一點上,我沒必要撒謊。盡管撒謊是生活中必需的,但我更喜歡真實,呈現赤裸裸的真實,給自己看,給朱弭看。也許這樣的真實會帶給我,也會給朱弭帶來不必要的傷害。生命的旅程中,總有一些人是要受到傷害的。包括你自己。一種相互的桎梏中,你才可能感覺到自由。這樣延伸下去,也許在追問的過程中,我是自由的。我在不停地打敗我,又一次次感覺到勝利在望。荒誕得就像那個堂吉訶德。我與我,我與現實的關係是緊張的。這也許就是肉身存在的矛盾。僅對於我來說是這樣的。我也許真的就是這個世界上的一個“怪胎”。
我甚至預感到這次朱弭的出現,也許就是我涅槃性的思考的終結。我深深恐懼著。
這個時候,我突然想離開朱弭,想回去,到壞藍那裏去,去看美劇《越獄》。
朱弭好像看出我的心思說,你要回去的話,你就回去。我可以一個人去般若村的,我舅舅家的兩個姐姐在那裏。我看出來了,你麵對我是痛苦的。我更加讓你審視你自己,就像一個不願麵對鏡子的人,現在我非逼著你麵對一麵鏡子,你看到自己扭曲,猙獰的臉孔,你內心充滿了恐懼。其實,我這次回來,不該去找你的,但我真的想你,再說了,在這座小城市裏,我隻有你一個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