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請聽貧道一言:眼下要事,務必自求心靜,切忌慌亂。須知萬事萬物,世間種種相常緣心起,俱生俱滅。凡人命中皆有三把火屏退陰邪。鬼魅害人常故示美色亦或怖相,也不過是為擾人心亂而已。心亂則神昏,神昏則氣渙,神氣一散,鬼魅才有機可乘。因此各位務要持心安定不為外邪所亂,貧道方能放手除妖。平安鎮既請得貧道出山,我總要不負所望保此鎮平安便是。必要給得鎮上一個交代。各位平日隻多加小心,也不必過於驚慌。須知,魔由心生。
又死了一個人。油布裹著抬到官衙去。石板路上滴答滴答,一路蜿蜒暗綠的惡臭。此刻師傅氣定神閑的話語像雪霰冰涼地落在心上。人們沉默地從官衙門前散去了。各自歸家,無論如何日子還得往下過不是麼。依舊的三餐茶飯,做買做賣,妻小著本以為理所當然、如今看來卻不能確定的天年……雖然不知道那蠕蠕的屍蟲哪一天會攢動在自己身上。
平安鎮蕭條了許多。依然如故的世俗生活,街市上仍是百物雜陳人來人往卻籠著分明感覺得到的陰沉氣氛,黃昏時看去像鬼市。人們變得話少了。各自心裏的忐忑,各自翻滾卻不得交換。這樣的關頭,每個人隻顧得自己。
錚錚,這個妖魔的確棘手。但總有法子的。
我侍立在師傅身旁。深夜了他還不寐,月光鍍著緊蹙的眉目。我知道此番師傅說的是真的。這個妖魔不是往日江州的狐魅也不是勝縣的僵屍,不是師傅壯年時不費吹灰之力斬除的任何一隻。它的確是個十分厲害的邪祟。師傅凝神隱憂的神情。我知道他心中為難。但我仍相信他是有法子的,棘手隻是一時之事。我的信心源於十三年來形影不離的侍奉與追隨,我的命是師傅給的,所謂錚錚這個女童是師傅一手造就,猶如女媧摶土為人。有時我覺得隱約的心意相通,如同血緣流溯中的一脈共鳴般微妙。
我感覺得出,師傅心中是籌謀著除妖之法的。他心裏有數,盡管眼下他的心思如此沉重。我相信。師傅說過,邪不勝正。
師傅是修道之士,吞吐天地靈氣,身神俱清。但是月光裏他清臒憂思的麵容如此冷硬。垂曳的白須白發。
讓我覺得,師傅真的老了。
平安鎮蕭條了許多。有人舉家遷徙,留下倉皇的空屋。其餘的人留了下來。他鄉無親可投的,貧窮到無力承擔盤纏的,更多的人舍不得離開祖祖輩輩生息的地方。這裏有許多戶人家,幾代生根於此,已然算不清楚了。即使在如此恐懼的時候,依然不願拋舍。
故土難離。周員外這樣說。他是個溫厚可親的鄉紳,算得鎮上一家殷實大戶。對於鎮民們公議由他家負責供養卓真人在此期間居停茶飯的決定,他不僅心甘情願,簡直是十分慶幸。妖魔再凶,真人住在他家裏呢,總不敢公然欺上門來吧?周員外一再申飭他的妻妾子女不得跨出大門半步,堂中香煙繚繞,家人日日持齋祈禱。
周員外最高興的時候就是和師傅在一處談天。那時他的神情鬆弛溫暖,就像一個風雪荒山裏迷路的人終於望見了燈光全文閱讀歌聲緲遠。
我無法理解這些人對於故土的感情。像周員外,即使他怕得這麼厲害也不肯離去。這是周家根脈所在,多少代的祖墳在此,萬萬挪動不得的呀。他說。我無法理解為什麼挪動不得。他的房子在這裏,他的祖墳在這裏。生人的陽宅與死者的陰宅。這樣就是萬萬挪動不得的根脈了嗎?哪怕麵臨死亡的威脅。
我不明白。我是個沒有根的人,不懂得什麼叫做,背井離鄉。
記憶裏唯一的一口井在清石山。玄剔觀。我和師傅的早晨,那井水梳理在頭發上清涼澈骨。我離開它很多天了。我開始想念它。
但是清石山並不是我的故鄉。那裏是修道的所在它不是人境。淡墨的天,空靈如水晶,絕緣塵俗。我隻是被選擇停留其中。那亙古如一的清與寂,白茫茫一片真幹淨。
就像師傅一樣。我有預感我生命的軌跡將會沿著他的延伸下去猶如前車與後轍。我是師傅種植出來的,種在清石山。可它不是我們的故鄉。
師傅與我都是不屬於任何一塊土地的。想著,寂靜,在心中無色無味的彌漫。
那天黃昏我洗了頭發,在庭院等著晾幹時碰到周員外的兒子。有點意外。我並不曾與他說過話。平時師傅和我的茶飯都由周家仆人送到我們居住的廂房裏來,師傅不喜歡與他們一家大小同桌進餐,盡管為了祈福周家人也早已吃素。
隻有偶爾的幾次,匆匆地見過。僅僅知道他是周員外的兒子罷了。好象是在讀書,但如今奉他父親之命每天呆在家裏。
一個溫文沉默的十八歲少年。我猜他一定很聽父親的話,是個害羞的老實人。他低著頭,幹淨的雙手規規矩矩交握在長衫上,令人塌實的穩妥。
所以雖然是陡然間對麵相逢,我一點兒害臊的意思也沒有。他看起來比我還更窘呢。
為什麼要害臊呢。不要說十三歲懵懵懂懂的豆蔻年華。我注定了不是尋常情竇初開的女孩子。
小師傅。這麼巧你在這裏。
他規規矩矩地招呼道。是的。這是我。無色無味的小師傅,絕塵絕俗的女道童。
錚錚。我的名字,如敲玉磬,泠泠清音。
我周遭如有方圓淨地。塵緣悲喜,近不得身。沒有一種氣味可以褻瀆,沒有一種溫度可以接近。我立在廂房門口對他點了點頭,算做回應。
這個眉目清朗的少年。我的冷然令他倍覺局促不安。那時我不想回房,隻是因為暮春黃昏的風暖暖地吹著我透濕的長發很是舒服。我想在這裏把它晾幹。我想,既然沒有話說,他趕快走開不就完了,免得站在這裏橫也不是豎也不是——
但是他突然抬起頭來了。紅彤彤的晚霞,底下沉澱成紫。他望著我,不走,也不說話。
我就跟他對視。我不局促。我不是尋常的十三歲女孩子。
我是小師傅。紅彤彤的晚霞裏,我攥著一大把垂到腿彎的長頭發鎮定地看著他。餘輝映我灰布袍的影在青磚牆。他的臉漸漸漲紅起來。
我覺得自己的冷靜一如師傅。那一刻。手心裏攥攏一束豐厚長發,濕濕的,遊龍般繞過脖頸潑墨在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