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雨,我覺得隻有了解這些背景材料,再讀你的記錄感受會大不相同,也會對丁玲有更多理解。順便說一句,在她晚年,不止一人說她保守,叫她“老左”,我們同學中就沒一人對此表示過同感,就因為我們了解她。因為我們看到的是思想解放、求真求實、熱情坦直、快人快語的丁玲,我們看著她為此付出了過重的代價。
謝謝你保存並發表了這篇記錄。今年是我們老所長丁玲同誌謝世12周年,你發這篇記錄是最好紀念。
祝你
身健筆健
鄧友梅
一笑泯恩仇
近幾個月,北京文壇飄起一縷不大不小的溫馨之風,吹得銀發一族淚眼含笑。連中青年也跟著激動感慨。風源來自兩封信。而信又是由徐光耀的一篇文章引出的!
徐光耀寫了一篇2萬多字散文《昨夜西風凋碧樹》,發表在今年初文學刊物《長城》上。寫的是1957年那場風暴中,他在文學界,特別是中國作家協會的親身經曆。寫了他從青年作家落進右派分子泥潭的經過。中國作家協會反右的第一大案就是“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光耀和我都是丁玲任所長的“中央文學講習所”學員,被視為“丁玲小集團”的成員,光耀寫了他奉命違心地揭發丁玲“罪惡”,卻仍沒逃出自己也被劃為右派的命運的經過。
文章寫到了許多人和事,有一段寫的是當時中國作家協會的領導人劉白羽先生。批判丁玲的大會多是由劉白羽主持的。徐光耀寫他奉命參加大會,會前有人用勸告口氣指點他:“你是丁玲和陳企霞的學生,對這場鬥爭應該有明確的態度。這對你是有好處的。你考慮,是否可以在大會上發一次言呢?”又囑咐他,發言稿寫出來,先交大會主席審閱。
徐光耀並不掌握丁玲“犯罪事實”,而不發言又不行。苦思了通宵,隻得把以前回答作協調查寫的信中不利於丁玲的“事實”單挑出來列為罪狀,重點放在對丁玲的“批判”上。最後(對丁玲)寫道“我以你學生的名義,籲請你痛改前非,爭取回到黨的懷抱中來。”
發言稿開會前就交給了劉白羽,會上卻沒叫他發言。接著徐光耀寫道:
大會又開半天。臨散,背後有人捅我,說劉白羽叫你。轉身一瞧,在大圓柱子那裏,果有劉白羽在候著。他那張本來很白皙的臉,此刻更白了。嘴角緊閉,一雙眼直盯著我走到他跟前,右手忽的一擲,我那發言稿就向胸前飄過來。我急忙抓住,到聽清“你還‘籲請’啊!”這句話的時候,他已轉過脊背,走到圓柱後邊去了。
……
光耀文章引起轟動,尤其是我們有共同遭遇的同學,讀來真有往事不堪回首之感。同時,我在閱讀中也產生點疑問:像劉白羽先生這樣被真名實姓寫到的當年領導過反右的人,看了有何反應?會下會把已經淡漠了對立情緒又提升起來7
過了不久,河北省召開《昨夜西風……》的研討會,我們幾個同學趕去參加。除了向光耀熱烈祝賀並稱讚他的傑作外,我也悄悄問他除了我們這些人之外可曾還聽到來自另一方麵的反映?他拿出一封信來給我看。我先看了一下署名,隻見恭恭正正簽著三個字:劉白羽!
我急忙從頭看起:——
光耀同誌:
友人傳了一冊《長城》給我,我立即把《昨夜西風凋碧樹》讀完,字字血淚,正義之言鞭撻著我的心靈,你在那曆程中所承受的痛苦,都是我的罪孽所造。光耀同誌,我羞慚,我慟心,我無顏要求你原諒,但我要說出我永恒的遺憾,包括在那失去理智的時代,我對你不禮貌的行動,我隻有遠處向你深深的謝罪,謝罪。
光耀同誌!其實我是敬重你的,因為抗戰時,我到過冀中、冀南,我多麼希望有一本血與火的書,終於讀你的《平原烈火》你為受盡折磨的人民,你為枯骨如霜的死者,發出忠貞之聲,隻有真正的共產黨員,才能寫出這樣崇高的書。我們向你致黨的敬禮!
如果可能請出版社給我一本2000年1期《長城》(即發表徐文的一期),因為手上一本還要還。我沒有你的詳細地址,隻好寄出版社。……
劉白羽
我看得眼睛被淚水模糊起來。我說我很感動。光耀說:“我也很感動。可是也有人懷疑這信是否出於真心。”
我說:“懷疑什麼?白羽同誌是80多歲的人了,大部分時間住在醫院。對名利皆無所求,無所求就無所懼,而且沒人逼他,勸他表態,出自良心寫下這自責自疚的文字,我們敬重還來下及,怎麼可以懷疑?有幾個人做到這一步!懷疑白羽是作秀?倒退一萬步講,就是作秀也比死不認賬的人強,至少是承認當初錯了。你沒見有些文化大革命的受益者,至今還花言巧語粉飾他們當年的行徑呢!”
光耀點頭說他完全同意我的看法。他已經給白羽同誌寫了回信。準備得到白羽同意後,兩封信一塊公開發表。
果然,不久報刊上和白羽的信一起登出了光耀的回信:——
劉白羽同誌:
接到您3月29日信,很感動——我們全家都很感動,一下子使我對你的思想品德有了新的認識。糾正了我以前存留的某些偏激看法。您是一位有黨性的高尚長者。
但您對待自己仍然過分了,過鐠是有的,談不到罪孽,也無須謝罪,以往的種種不幸,都不是您我之間的恩怨造成,那是一個時代,一種體製所造就的錯誤,個人可以承擔某些責任,但不能承擔主要的,更非全部責任。個人是承擔不起的,您我都有對黨的無可懷疑的忠心。我們都是盡力按照上麵來的精神行事的,悲劇是這種忠心到了分不清是非的地步,如果您我調換了位置,我整起您來也會毫不手軟的。所以,從個人說,最大的教訓之一是迷信。
在戰爭年代,我讀過您不少小說,那個在馬背上飄著一隻空袖筒馳騁疆場的政委形象,至今記憶猶新,那時我們的心貼得有多麼緊!可惜,後來的“階級鬥爭”把我們“分裂”了。造成這種慘劇的原因是一定要深刻總結的,我非常讚成一位詩人說的話:在曆史的長途上個人的恩怨得失自不足道,而血肉換來的經驗,卻該認真記取,前者宜粗不宜細,後者宜細不宜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