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後我們回到自己的新家,父親動手為我做了一隻透氣的籠子,可以把我頸部以上的麵部完全罩住。直到這時,他們才稍微輕鬆了一些。在那個非常時期,無論是醫院,還是在我的新家,我身邊多了一個人,那就是小敏。
小敏除了第一次在病房裏看見我時哭過,此後就再也沒掉過一滴眼淚。她說她開始的時候很害怕,所以哭,但後來就不怕了,因為她聽大人們說,不用多久我還會和以前一樣。
聽小敏這麼一講,我心裏落下一塊大石頭。雖然當時還小,不懂事,可我內心也蠻煎熬的。我總擔心自己將來會變成醜八怪,那樣的話黛西見了一定怕得要死,躲得遠遠的不肯再跟我玩了。
也不知哪根神經搭錯,我悔過一般跟小敏說:“我以後再也不那樣了。”
事件本身足以給我教訓,毋庸贅言,所以自從出事以來,連我父母都沒要求我認過錯,跟小敏就更是大可不必。但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不幸中之萬幸,幸運之後,又陷入極度後怕。
我很喜歡我的新家,一切都是新的。那是政府專門為上海支內職工建造的三排三層紅樓,這在當時來說已是非常高檔的住宅了。可它十年前變成了危樓,拆了。盡管已經拆了多年,可直到今天,幾乎所有當地人仍對那三排紅樓記憶猶新,念念不忘。倒不是因為它在當年作為最豪華的居所存在過,而是曾經居住在那裏的人,救治過他們不計其數的親人。那是一種淳樸的感激之情。
也就是這麼巧,如同火車硬臥車廂的上中下鋪,小敏家住一樓,丁院長家住二樓,我們家住三樓。丁院長比我們早來兩年,卻與我們一樣剛剛住進新房子。
那段時間,小敏是個小忙人,每天不知要上樓下樓多少回,像個小小搬運工。吃的、喝的、玩的,隻要我喜歡,隻要我開口,她都會慷慨地拿上來給我。
小敏最令我震驚的一項本領是折紙。天上飛的,水裏遊的,但凡我報得出名字,似乎就沒有她折不出的東西。一些隻是聽說過,就連在上海西郊動物園都見不著的動物,她也能為我折出來。
我對她也是相當慷慨,把我從上海帶來的所有玩具都拿出來給她玩,其中就有最令我自豪的那些個裝電池和上發條的玩具。那個年月,這些都是高級玩意兒,我的玩具庫已初步實現了半自動化。
等我徹底康複那天,我父母拎著好多吃的,領著我到二樓丁院長家拜訪,主要是為了感謝他的精心治療,順帶以鄰居身份聊表心意。畢竟丁院長長期單身,他愛人早已與他劃清界限,帶著女兒回上海娘家了。
可當我們來到丁院長家門口時,他的門前擠滿了鄰居,都是上海人。我父母領著我,撥開人群進屋看究竟。地上橫著一副擔架,丁院長正側臥在上麵,身邊圍著好幾個人,小敏的母親也在。大家爭相扶他上床,卻又碰不得他,稍稍一碰,他就會淒嚎。
我看見丁院長裸露在外的後腰上鼓起一個饅頭大小的血包。我母親問身邊的人怎麼回事,眾人皆搖頭。
隻有小敏的母親說:“腰可能被打斷了,剛剛被他們抬回來。”
我母親氣憤地說:“那他們也不該抬回家啊,抬去院裏才對。”
這回連小敏的母親也搖頭了:“唉,革委會的同誌不許,誰抬誰就是通敵。”
我母親忍住眼淚走到擔架跟前,蹲下身,仔細查看了腰上的傷勢,然後說:“看上去,在家裏也可以養好,等下我再找人來看看,本院要是沒人敢來,放心,老丁,我給你到鄉下找中醫。”
丁院長微微側過臉來,感激地朝她點頭。
我母親接著說:“你自己思想負擔不要那麼重,都會過去的。”
小敏的母親也在勸:“對,凡事看開,往好的方麵想,總要熬過去才好。”
丁院長背身掩麵,泣不成聲:“嗯,也想不了太遠,能活一天是一天。”
我母親向我招手,示意我過到擔架另一邊,我在丁院長的麵前蹲下。見到我的那一刻,那張被痛苦扭曲的臉舒展開來,他抬起手來摸我的臉,就像雕塑家觸摸自己的傑作。
“好了啊?小東西,一點疤痕也沒留下,好啊,交關好(滬語,非常好)。”他的手在顫抖,我的臉就是他最大的成就和安慰,令他暫時忘卻疼痛。
後來,丁院長的腰真就是我母親步行幾十裏路到鄉下找來的中醫給治好的,連一張X光片也沒拍過。但在此後四十年裏,丁院長的腰再也沒能直起來過。那位救助過丁院長的老中醫,十年後成了某中醫院的院長。
丁院長教我的東西很多。堅強的意誌,與命運抗爭的勇氣,對苦難永無止境的忍耐,身處絕境卻對未來從未絕望的信念。但凡吃過苦遭過罪的人,在那些煎熬的歲月裏,生的希望便是他們的一切,根本無暇照鏡數皺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