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來,這些我已習慣,可黛西卻好似由裏至外,從肉體到精神打了個全身的大冷戰,顫巍巍道:“印象中當年可不是這麼破舊啊,昨晚上來的時候我就在想,會不會有一天突然塌掉呢?”
我笑了:“可能吧,早早晚晚,它總有塌掉的一天,但你放心,一定是很久以後了,有定期修繕的啦。”
但其實我咽回去一句話,我真正想說的是,你放心,即使它真的塌掉,我們的記憶也不再會無處安放,因為時隔那麼多年我們又找到了彼此,又找回了那麼多珍貴的記憶,那是我們共同的、永久的財富,不僅不會隨著時間模糊淡去,反而重新獲得了再生能力,那遠比將其寄托並最終遺落在一幢破敗的老樓裏要有意義得多。
黛西在這間屋子裏住了三天。她告訴我,當年她母親離開我父親,那完全是她自己的選擇,而不是我想象的那樣,迫於我爺爺的壓力。黛西還將她母親莎拉耶娃生前唯一的一枚金質獎章留了下來。
她說:“你父親那裏也有一枚相同的,請你轉交給他,告訴他老人家,我母親這輩子最後的感悟其實隻有兩個字:等待。”
我猜,那是具有某種象征意義的守候,就和我一樣,始終也舍不得離開這幢老樓。是的,大自然是由無數不可捉摸、不可預測的偶然共同構成的必然,這個必然就是規律,一個周而複始的體係。我們也許打不破也逃不出必然,但我們可以盡情享用個體的偶然。關鍵,勇氣之外,看我們有沒有那份耐心為之守候。
生活中那些美好的東西往往並非立等可取,有時需要等待。有時,那種等待是以一生為單位的。之於莎拉耶娃阿姨,等待也許經不起歲月的摧磨,卻可以成為永恒的愛的召喚,即使等到難以感知的一天,它依然保持著憧憬的姿態,依然美好如初。
臨別,那個“紅燈記”終於可以物歸原主了。多年來,它跟隨我的足跡,到過地球上很多地方,不是在我的旅行箱裏,就一定被擺在屋子最顯眼的位置,每周擦拭一次,至今光亮如新。我把它鄭重地交到黛西的手中。我想,小敏知道了一定會很開心。
我還跟黛西開了個小小的玩笑。我趁她專心收拾行李,偷偷藏起了她的鞋,我很好奇長大之後的黛西會是怎樣的反應。果然,當她裏裏外外找了個遍也沒能找到鞋子時,放棄了。
黛西往床上一坐:“好了,不走了哦。”
我問:“為什麼?”
她噘起嘴說:“媽媽說過的,不穿鞋子的小孩不許出門!”
黛西還是那個可愛且有情有義的黛西,一點沒變。這一回,我心裏隻有親切、溫暖與憐愛。我深情地抱她,摟得很緊,緊到她隻看得見天花板。
我說:“以後不用再耍賴啦,電話給你了,隻要你願意,每天都可以聯係。”
“哼哼,逗你的啦,就猜到被你藏起來了。”
從此,我與黛西的聯絡一直保持暢通。後來我創建自己的公司,就從老樓裏搬了出來,但我還是會經常回去看看。
2004年,我與黛西相約廣交會。那次她帶上了她的老公柯誌偉,因而我終於有幸認識了這位青年才俊。
在廣州逗留的那一周,是我人生中最放鬆、最肆意的時光。與兒時一樣,happiness is so easy(幸福乃易事)!我們親密得如同三個連體嬰兒,勾肩搭背,夜夜喝酒,醉得不省人事後就在酒店的同一張大床上交疊而眠。
我的書櫃裏至今還保留著一張我們三人的合影,黛西在當中放肆地笑,張開雙臂將我和誌偉的脖子雙雙夾於腋下。那一年我們三個都是三十四歲。我自信地想:我與這兩口子也許是全天下最為“登對”的無齡感組合了,沒有之一。
即使沒有那個半真半假的娃娃親,即使我們那時啥也不懂,可我確信與黛西是相愛的,我們之間的愛從未長大過。可世間所謂成熟的愛也是一把雙刃劍,不是麼?一旦成熟了,便有所保留,不夠愛了。成熟是理性的,它懂得防禦戒備、權衡利弊、計算得失。而愛是情感,它是抽象的,感性的,時刻流動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