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敏回到美國,與Tom商量後給我發了封e\\|mail,建議我去美國讀一個學位,為此她願提供全方位的幫助。她說,這樣能讓我暫別傷心地,換個新環境就有不同心境,且有所學。
但考慮再三,我隻采納了她建議的前半部分——讀書,卻無意選擇去美國。
兩個月後,我在晨兒待過的樓下花園致電小敏,告訴她我最終決定要去的是荷蘭。我給她的理由很俏皮,美國有啥好,連太陽都是我們昨天用過的。
從我口中再次聽見玩笑,小敏總歸是開心的,當下不甘示弱:“嗬嗬,這麼說來,歐洲不也一樣?”
天高雲淡,暖風和煦,興之所至,我俯身摘得一朵尋常太陽花,迎向朝陽,引頸深嗅,不禁沉吟:闌風長雨後,輕塵棲弱草,唯願餘生,唱盡滄桑聲嘶處,擷一朵野花自珍。
籠屋的窗台邊,她說:“我老公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上海,現在返城,加上我,也全是沒有根基的浮萍,上海那麼大,樣樣貴,我熬到今天,不是名校生混慘了輸不起麵子,而是和他一樣,為了我們的將來。”她的眸中升起一輪紅日:“就是現在了,他在等我,小蘭姐,我要回去了,去上海,為我高興嗎?”她的腳邊是一隻立起的紅色旅行箱。
小蘭含淚抱緊她:“嗯,祝你幸福!”
多年以後,小蘭來上海找過她,從此成了我的好朋友。
生活依然在繼續。
到荷蘭後,我認識了一位同學,大我三歲的法國女孩,她的名字叫Karine。她是我無齡感信仰的精神導師,是她和她的家族教會我,如何用愛譜寫一生。她幾乎跟我講了她的一切,而我卻沒跟她提過晨兒。不是刻意要隱瞞,而是那時我還沒有今天的勇氣。
在晨兒離開的十八個年頭裏,我從來都缺乏這種勇氣,害怕把自己再次拖回那地獄般的十九個月。與晨兒相處的最後三個月,仿佛是生命的濃縮,盡管什麼都來不及,回想起來卻如同三年。可三年又怎麼夠,無論怎樣煎熬,我也寧願它是三十年。我想給她的,遠不止殯儀館裏那最後一吻;我所能擁有的,遠不止撓著觀察室小窗撕心裂肺,眼見爐內最後一團火焰熄滅;我對她的思念,也遠不止每年的那天燒去一封當年寫給她的書信。
我曾以為人類無所不能,人都能勝天了,何況是疾病?可死神並不會對年輕人更加憐惜與寬容,他未必嚴格遵循年齡刻度來訪。健康固然重要,問題是我們掌握健康的能力與辦法太弱太少,遠不足以阻止疾病的來訪。生命長度不由人,隻能拓展其寬度、挖掘其深度。到最後真令人遺憾的恐怕不是每天超標攝入卡路裏,沒吃某種補品,或某天沒去健身房,而是在已有裏程中,遵從心意少,遂願更少,太多的夢想不是沒時間而是沒勇氣去實現,或是拖延到再也無法實現。
我對未知領域一貫懷抱敬畏,但也曾一度放棄了懷疑。是人類的認知缺陷最終將大衛·休謨引入了不可知論的懷疑主義,從而探尋到一切科學的根基——人性。而叔本華則由悲觀主義導向懷疑主義者,從認識論到意誌的本質,他揭示的似乎是他自己的人生。我曾那樣迷信“奇跡”,但後來我才想明白,沒有懷疑的敬畏過於天真。
信與疑,熱與冷,人的一生總在對同一事物的認知上左右搖擺,莫衷一是,轉變往往隻在一念之間。自我推翻、交疊覆蓋,直至承認宇宙無序,生命無解。但這恰恰又是人生最大的魅力所在。其實,一個人的成熟標誌,不是看他何時通世故,何時形成自我修複體係,何時領悟愛,何時懂得孝,何時達到事業巔峰,何時成為百科全書……而是看他何時能正視死亡這一殘酷命題,這是窮盡思維。
一旦洞見生命之重,人便成熟了,遵從內心,不計或少計得失,年齡刻度也隨之失去意義,變得就像試圖去稱地球自身重量一樣無聊。但參透生死不會讓我看破紅塵,遁入空門,也絕不安於歲月靜好混吃,現世安穩等死,隻會令我更加饒有興致地在人生苦海中苦中作樂。
晨兒的勇敢也並非不害怕,而是能憑借勇氣戰勝恐懼。得知生命的真相後還能坦然地活,哪怕僅剩最後一天,也要優雅地謝幕,微笑著離去。多年以後回望那場愛與死神的決戰,我們沒有屈膝,便已是勝者,身體可以被帶走,愛卻不能。她深愛的人曾與她並肩作戰,她可以含笑九泉。同時她也該欣慰,如今的我重獲摯愛——小勇,以及我從未失去過的生命中的永恒存在——小敏。她們愛我如夫,依我如父,憐我如子,尊我如兄,寵我如弟。
但晨兒給我的愛其實也伴隨著副產品——依賴。這是人類通病,有情感必有依賴。人們總是在愛上一個人後努力學習做他(她)身邊的一隻笨鳥,可當有一天失去他(她)時才悲哀地發現,需要重新學習飛翔。
人生難得舉重若輕。把磨難看重了,它就變成了災難;看輕了,它不過就是人生樂章中悲傷的一頁。年齡也是一樣。看重了,它必定催人老,身不老,心先老,二十多歲可以變成衣著時尚的老人;看輕它,身老心不老,八十多歲依然是光彩照人的年輕人。
我與鍾豔那次一別就是十一年。我在荷蘭期間曾與她通過一陣子電郵,她告訴我,老鄭走後她愛上過一位沙特富商。但後來因為文化差異太大,實在忍不了那些個防不勝防的繁文縟節,分手了。
我倒是了解的。當時我有個哥們在中國駐卡塔爾大使館當廚師,見過那個國家很多高層人物,遇到過相同的麻煩。盡管阿拉伯人願意適應全球通行的握手禮,但哪怕是與某位酋長的隨從握手也得留神。他們認為左手是不幹淨的,而且隻許他放開你的手,不許你先抽手,那樣竟會令他們不悅。一個隨從尚且如此,王公貴族、達官顯赫就更不用說了。
阿拉伯人對女性的禮儀要求更為嚴苛,就連穿著露臂的短袖T恤都是不被允許的。這些對於鍾豔這樣的現代東方女性來說很難適應。
我回國後雖然再也沒有去過她家,可2009年底,我在飛往墨爾本的飛機上與她再次巧遇,可真是有緣。三十九歲的鍾豔,依然擁有著天妒的不老容顏。她風姿綽約,舉手投足間比當年更添了幾分雍容華貴。她問我如今是否還單身。我說是。問她呢,她說她現在和一位金融巨頭在一起。
那是一位混跡華爾街從事對衝基金的ABC,比她小兩歲,是個高富帥。她對新男友的描述很浮誇:“一個眼神就是幾十億,一個倦容就能讓無數姑娘為他心碎。”她總能混在精英圈裏,也總能遊刃有餘,這我倒並不奇怪。
飛機上我們交換了手機號碼。她說,這次回上海後一定要常聯係。我說,那當然。可回來後我換了號碼,再也沒和她聯係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