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出生那兩年,我家先後被抄過五次,樓上樓下已找不見一塊完好的木地板,掘地三尺全被撬起過,木牆裙也傷痕累累,那是在查驗暗室暗格時被鈍器敲擊留下的。外公曾三度腰纏金銀細軟逃往寧波老家,小舅被火燒屁股得了精神病。母親所在的醫院要支援內地遷往淮北,單位裏也有死扛不去的“釘子戶”,可母親卻因家庭成分不好,沒有說不的權利。小敏家的成分也好不到哪去——海外關係。
隨著小敏的離開,我在淮北便失去了避難所——以她品學兼優之信用為我撐起的保護傘。我再不敢打架,自認難逃社會、學校、父母全方位無死角的聯合“絞殺”。高三到大二,天下躁撓、人情洶洶。
著實不敢想,世間竟還有比淮北街頭群毆更血腥、更具破壞力的大事件,大城市似比小地方更令人惶惶不安。相繼聽說,國門之外,柏林牆倒塌,蘇聯解體,冷戰結束。整座煤城一夜間變成囚籠,將我禁錮,動彈不得。龜縮亦有益處,到了高三期中考,我門門功課成績皆有拔高。也正是那次考試,讓我認識了汪晨——我的初戀。
那是慣例中的一場混編插班考,汪晨是高一女生,與我同桌考不同試卷。那次我幫她不少,頻頻換回感激與崇拜的眼神。我從小就懂得享受被人家崇拜的滋味,且回回都把那種滋味糅進內心再加工,釀出對人家莫名的好感,然後加倍奉還。
她是我認識的第一個非滬籍女孩,祖籍佛山,父母既非支內也非知青,從爺爺那一輩遷居淮北。我在心裏將她算作半個本地姑娘。
考試期間我問她家住哪裏。她隻說新華巷。寒假伊始我便在新華巷一帶潛伏出沒,很快“偶遇”了她。我壯膽迎前:“還記得我嗎?”她聳肩,露出觸藩羝的羞笑,卻故作夷然:“當然啊,我記性哪有恁差?”我問她要去哪。她說文化宮,有個美術展。那天我陪她去看了美展。
憑借持之以恒的幾番“偶遇”,她為我的硬實力折服,我卻被這個靜秀的姑娘牽引著,半夜三更去她家樓下守候。
隆冬臘月雪虐風饕,我被軍大衣裹得寸膚不露,蹲在樓前雪淺的路牙上,仰望那扇台燈點亮的花窗,賞那皮影般晃動的倩影,等她扔下紙團。那紙團裏總會摘抄些徐誌摩的詩句,隨雪花飄落,脫離原文語境,變為抽象的文字,讀來生澀難懂。但那是一朵溫暖的雪花,我不惜連滾帶爬去那白皚皚雪地裏苦尋。
她是藝術生,家教極嚴,隻有去青少年宮畫畫的日子才能與我相見。那年春節過完,我們兩家都裝了電話。可她房間是串聯分機,每每打過去都險象環生。我們第一次牽手,是她從少年宮逃出來與我看電影那回。我戰兢兢摸索到她的手,黑暗中她驚顫一記,沒抗拒,怯生生被我牽著,直到手汗把兩隻手分開。
小敏回滬後拚命給我寫信,大篇大篇,停雲落月思懷種種。可我回信通常僅寥寥數語,甚至連家裏裝電話都沒告訴她。
大考在即,年級組原定不組織春遊,可後來不知何故又成行了。我把消息告訴晨兒,她問去哪。我說珍珠港。她一聽便會意,亢奮道:“蚌埠!一樣!”
那場春遊,我們睡在蚌埠郊外,兩個班再度混編,男女各睡一個大棚,通鋪。棚外有個炸臭豆腐幹的攤子,氣味隨風灌入,熏得我無法入睡,披件外套出來透氣,見她在攤前吃臭幹,朝我笑:“來,嚐一塊。”我嘴一撇佯裝逃跑,她手擎臭幹串在後麵追:“不逼你吃,等等我。”外麵一團黑,我沒跑遠,故意讓她追上,轉身正欲張口說話,不料她見縫插臭幹,而後捂緊我的嘴:“敢吐我再也不理你!”那是我平生所吃的第一塊臭幹。
追逐嬉鬧聲把她的老師招引過來:“汪晨,回去睡覺!”
返程的火車上是相似的一幕,我們站在車廂連接處東倒西歪地聊,身後再度傳來嚴斥:“汪晨,回你座位上去!”
直至春遊結束回校,那個尖厲的聲音順著怒指頻頻刺向我們,使我一度產生幻聽,揮之不去。沒多久,她的父母被請來學校。我的班主任也找我談了多回。
一天晚自習放學,我照例送她回家。路上一前一後,無話,她的手在躲我的手。一直到她家附近,她塞給我一張紙條,轉身就跑。紙條上寫:“爸媽和班主任都盯著我,不能見麵了,你就要畢業,我還有兩年,想過沒?將來怎麼辦?”
次日晚,我也塞給她一張紙條,寫著一句墨西哥諺語:“試圖埋葬我們的人萬萬想不到,我們其實是種子,暑假再去找你,將來我們一定會在一起,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