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帳篷裏,可沒法再掛蚊帳。西昌的這個深山坳裏,蚊子特別大,被稱為“戰鬥機”,“敢死隊”,不顧一切地向人體“俯衝”,圍著你咬,打死一個來十個,非常“勇猛”。飛螞蟻,也敢咬人。尤其是蜈蚣最可怕,半尺長,夜晚爬來爬去,身上還冒藍光--範誌強對此有科學上的解釋,“蜈蚣吃動物的屍體,年頭多了,它身上就積存了磷質,夜晚發光,跟墳地裏的鬼火屬於同一種現象,不要怕。”--這種解釋大概隻能起反作用,馬全說,“蜈蚣是‘五毒’之一,它越吃死屍毒性越大,冒藍光的蜈蚣能咬死兔子!”
這些小昆蟲,攪得譚鐵矛難以入睡。他恨自己變嬌氣了,想當年也到過這一帶嘛,尤其是過草地,那沼澤地裏什麼蟲子沒有哇?還不是躺倒就睡!現在怎麼就睡不著了呢?當然,他也意識到自己畢竟是快六十歲的人了,不像小夥子那麼經折騰,在煤油燈下已經沒法看書看報,心中不免產生一些淒涼的感覺。
對於蚊子之類的事,譚鐵矛一句話也不說。可是,他睡不好覺,別人卻能看得出來--眼窩已經凹陷下去了。秦保國他們為此心焦,商量了個臨時措施,想到彝族村寨裏去給老首長租兩間房住,不便明說,就找個借口,派馬全先陪著譚鐵矛到寨子裏去看望柳阿婆。
村寨不遠,就在這條小河上遊的同一個山溝裏。早飯後,他二人沿著河岸的小路,一邊聊著,轉過山峽,就快到了。
“當年,您領大部隊走過哪條路,還記得嗎?”
“那是1950年,走的是大公路,咱們有汽車,拉大炮的十輪卡車,很威風,追趕李彌兵團--這幾萬國民黨的殘兵敗將後來逃到緬甸去了。你知道‘金三角’吧,他們就在那個地方占山為匪,武裝種鴉片煙。”
“紅軍長征的時候呢?”
“那是1936年,走小路,進入這個冕寧縣,劉伯承將軍與彝族首領小葉丹歃血為盟,紅軍才順利通過彝族地區,搶渡大渡河,飛奪瀘定橋……”
說著,他們走進了石頭壘起的寨門。寨子不大,小河邊的石板房比較集中,有幾十戶,一條石板路邊隻有一家很小的供銷社,稱不上街道。
馬全問一位彝族老漢,“老大爺,您知道有個柳阿婆嗎?她家住在哪兒?”
老漢一指,“問得巧,就是她嘛!前麵背筐筐哩那個。”
譚鐵矛很高興,說聲“謝謝”,二人便快步追過去。沒承想,柳阿婆腿腳輕快,一直追到她家門口才追上。馬全笑著打招呼,“老阿媽,您是姓柳嗎?”
柳阿婆五十五歲了,瘦筋筋的身材,看看他倆,一個穿舊軍服,一個是現役軍人,心裏就明白了,說著口音濃重的四川話,“我不姓柳,莫非解放軍同誌要找柳阿婆麼?”
“是是,我們要看看柳阿婆!”
柳阿婆很風趣地把頭一揚,“那就看嘛,我就是柳阿婆。”
馬全懵了,“您是柳阿婆,可又不姓柳?”
譚鐵矛笑了,“柳阿婆是彝族人,不姓柳。”
“這位老紅軍講得對頭!大家喊我柳阿婆,就是說我像柳樹枝枝一樣,插到哪兒哩都活得好,死不了!”
“你怎麼知道他是老紅軍?”
“一看就曉得。高高大大哩解放軍,五十多歲嘍,還不是老紅軍?”
“要是四十多歲呢?”
“那就是八路軍。”
“您看我呢?”
“解放軍。”
馬全笑了,“我一聽也曉得,您是軍烈屬--太了解人民子弟兵啦!”
譚鐵矛跟她握手,“柳阿婆你好!我叫譚鐵矛,聽你侄女說,她大伯父給紅軍帶過路,又是革命烈士,所以我一定要來看看你。”
“我也是聽侄女兒講哩,有位譚主任,大首長,要來。”
“不是大首長啦,是下放幹部。”
“我不問那麼多。隻要是老紅軍,就是一家人!”
馬全問,“那,我呢?”
“你是小兄弟。來來,快請進屋坐噻!”
這是個馬蹄形的小院,北麵三間石板房,東側的竹棚裏堆柴草,是柴房,西側有個土坯圍成的露天廁所連著豬圈。房後是樹木茂密的山坡。
柳阿婆從腰裏解下一把很長的鑰匙,捅開堂屋門上的長方形老式銅鎖。她推開房門,回頭招手,“進屋坐噻,全家隻有我一個人……”
譚鐵矛望著這個堂屋門口,眼前出現幻覺--自家的客廳門口,愛軍媽拄著雙拐,倚著門框說,“老譚,走吧。現在拄著拐能下地,就什麼事兒也難不住我了。”--譚鐵矛的眼裏閃動著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