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明不白的手絹

鄭尤住在玫瑰小區4幢601室。

和眾多城市上班族一樣,他的生活忙忙碌碌,卻毫無新意,機械地重複著兩點一線的軌跡。公司,家,公司,家……

這就好比他刻板的性格。他是個喜歡一成不變的人,總是穿著樸實的裝束,不喜歡和人交往。他穿著黑色外套,高領毛衣,灰色長褲,舊皮鞋……

所以,他還沒有女朋友。

現在的女孩都很現實。她們不會把他放在眼裏——即便是和錢無關,也還希望男朋友有個體麵的外表,或者能時時給她們帶來點驚喜,製造點浪漫,而這些秉性都和他不搭邊。

就連那套房子,現在也隻有十五個平方米真正屬於他。他的房子是做的按揭。兩室一廳,進門左邊並排兩個臥室,右邊是衛生間,再進去一個客廳,拐角是廚房。後麵有一個陽台,采光不好,被一幢大樓遮住了大部分光線。

一天,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打亂了他的生活。

這天晚上,天黑得很詭異,似乎預示有事發生。鄭尤出去買了點日用品,上樓時,發現樓道裏黑乎乎的,他使勁跺腳,聲控燈還是一眨不眨,黑乎乎地看著他。他心裏頓時毛毛的,下樓時燈明明是好的,這麼快就壞了?

前幾天,小區附近剛死了人,第二天才被發現,警方根據現場初步判斷是自殺,是個啞巴女人,好像還有點神經兮兮的,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吊在老式的架子床上。那個女人的舌頭伸得老長,臉色死白,白衣服髒兮兮的。架子床上亂糟糟的,碎花布、剪刀、鞋墊子、手絹、針線……鄭尤想起這些,不禁汗毛都豎起來。

他好像記得,啞女死的前一天,她呆呆地坐在小區門外的花台上,緩慢地用絲線在一條白白的手絹上繡著什麼,一針,一線,意味深長。鄭尤下班回來,她突然衝上來,揮舞著手中的手絹,咿咿呀呀,像個唱戲的戲子哇哇亂叫,似乎有話想急切地跟他說。

她想說什麼?那天她的舉動的確不太對頭!以前,這個啞巴女人從來沒在鄭尤麵前有過如此舉動。她從來不笑,安安靜靜的,板著麵孔,瘦骨嶙峋。不了解她的人,絕對認不出她是個啞巴。

他靠著牆,一步步往上摸索。一步,一步……樓道裏安安靜靜的,隻有他的鞋子摩擦樓梯發出的聲音“喳——喳——”黑暗中,好像有無數雙眼睛,冷冷地盯著他,有的來自樓道盡頭,有的來自看似關閉著的門背後,有的,好像就在他的頭頂三尺的地方。

他終於摸到了六樓,鬆了一口氣,他又摸向自己的房門。咦,不對!門怎麼是開著的?他清楚地記得,半小時前下樓時,門是鎖得好好的,他是個謹慎的人。

怎麼辦?進去?還是往樓下跑?他的腦子急速地轉動,萬一屋子裏有人,這個人站在門後,陰惻惻的,不懷好意,手上拿著凶器,等他將脖子主動伸過來……或者,是那個啞女,她陰魂不散,板著麵孔,坐在他的床上繡手絹……

他壯著膽子走了進去, “啪”的一聲響,他按下了進門的電燈開關。

屋子裏依然黑洞洞的,好像還冒著冷颼颼的涼氣。

原來停電了。

他小心地挪著步子往裏走,摸到了打火機,點亮了蠟燭,迅速環視四周。客廳裏安安靜靜,僅有的幾樣家具也一動不動地看著他。電視櫃、木質沙發、飲水機……

他鬆了一口氣,返身關好房門。四處看了看,東西好像一樣不少。虛驚一場!現在他都懷疑自己下樓時是不是真的鎖好了門。

他點著蠟燭,推門走進臥室。小小的光線立刻在房間中蔓延開來。他的臥室並不大,隻擺有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台電腦。

當他的目光落在床上時,他一下子呆住了。

床上攤放著一條白色的手絹。

端端正正。

二、救我

此時的鄭尤,呆呆地拿著那條手絹,愣在原地。

他知道,自己的生活,或許會因今天的事,不再平靜。

在短短半小時之內,房門大開,憑空一條手絹,不懷好意。

不是一束花,不是一本書,不是一封信,而是不明不白的一條手絹。怎麼看怎麼別扭,越想越覺得詭異——它冷冰冰的,毫無人氣,似乎不是來自人間。

他覺得那個啞女從黑暗中爬出來了,慢慢地爬向他。她的眼神空洞而略顯呆滯,身上裹著髒兮兮的白衣服,她的身體長長的,不成比例,好像因上吊被拉扯得變了形。她伸出枯竹一樣的手,舉著手絹,晃晃悠悠地伸向他,越伸越長,她的嘴裏咿咿呀呀的,好像說:“小鄭,拿去用吧……”

他一驚,回過神來。

借著搖曳的燭光,他開始仔細研究這條手絹。這條手絹是用白色絲綢做成的,上麵還用紅線繡著什麼圖案,那紅紅的針線,像血。好像是繡的幾樹梅花,又覺得哪裏不對勁。

慢慢地,他的眼睛越瞪越大:不是梅花,像兩個字——

救我!

救我?鄭尤的腦袋“嗡”的一聲就炸了。這條手絹,果然與那個女人有關,而且,大概還事關她的死亡!可問題是,它怎麼會出現在自己家裏?莫非是她的鬼魂,找上了自己訴冤?

他不禁打了一個冷戰。

第二天,鄭尤早早就到了公司,他一晚上睡不著。他不過是這個公司的小職員,負責貨單處理及文件收發等日常事務,公司並不景氣。早到的那幾個女同事依然用怪怪的眼神打量他,並小聲說著什麼。他是公司的大齡青年,而且不怎麼喜歡打扮,在公司人際關係自然不好。他不做聲,也懶得聽她們說些什麼。他打開電腦,趴在桌子上,覺得困極了。

“鄭尤!”一個巴掌重重地拍在他肩膀上。他一下子彈起來。

是小三。整個公司就他和他聊得來點兒。實際上小三和所有人好像都打得火熱。他是個隨時隨地都精力充沛的人,大小消息好像也比誰都靈通,鄭尤為此挺佩服他。他比鄭尤小一兩歲,也住在玫瑰小區。他們有時在一起下棋。

“一大早就跑公司來補嗑睡!你昨夜沒睡呀!”他湊過來。

鄭尤的睡意給他一拍全散了。“小三,我……”他想了想,又四處看了看,壓低聲音:“我昨晚遇到件邪門的事……”

小三的興趣立馬就來了:“邪門的事?哦,說來聽聽。”

“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嗎?”

“鬼?”小三想笑,但他忍住了,他迫切地想聽下去,“你快說。”

鄭尤吸一口氣,說:“昨晚,黃華,就是我們小區裏剛死的那個女的,她的手絹居然出現在我家裏,而且,那條手絹上還繡著兩個字,寫著‘救我’ ……”

“不可能!你斷定那是她的手絹?”

“那還能是誰的?”他驚惶地說:“她活著時好像就想把那條手絹給我!我記得她死的前一天,就在我們小區門口,她揮舞著手絹衝過來拉我,後來我跑開了,也不知道她到底想對我說啥……現在她死了,沒想到,還,還是把手絹送來了……”

“聽你一說,的確是怪事……對了,這個黃華以前認識你嗎?”

“她應該是認識我的。” 鄭尤仔細回憶著說。

“是嗎?”

“嗯。我記得……今年年初的時候,我在小區外麵工地遇到過她,當時一個男孩搶了她的布娃娃,他把她的布娃娃四處亂拋,還掉進溝裏……後來我給她要了回來……”

“你還挺助人為樂的。”小三臉上露出壞笑。

“不是……她當時真是挺可憐的!她跑著跳著去追那男孩,口裏咿咿呀呀地哭,可是她追不上他……當我把那個髒兮兮的布娃娃撿回來給她的時候,她還用一種很古怪的眼神看著我。”

“很古怪的眼神?”小三念叨一句,他不信任地看著他說:“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你先別說出去,我正想報不報警呢,可我又一想,怕遇到麻煩,說不定……”

小三想了幾秒鍾,說:“說實話,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隻是現在我也沒辦法解釋。可是,報警恐怕也不妥。”

是的,鄭尤昨晚也想到了很多。他在腦海裏羅列了兩種情況:第一,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鬼,現在有好多事情都不是用科學可以解釋的。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不為人知,現代人總是太自信,自認為掌握了宇宙間一切真理。黃華生前因為某種原因想把那條手絹給他,什麼原因他現在不知道,他卻嚇跑了,她死後心願未了,陰魂不散,硬要交給他。第二,這個世界上沒鬼,是有人在暗中搞鬼,給他開玩笑。

可是,到底是誰呢?會給他開這樣的玩笑?他猜不出來。

“有可能黃華的死不像是別人傳說的上吊自殺,而是被別人給吊死的。這個送手絹的就是凶手,他送手絹是為了嚇唬你或是給你什麼警告,報警的話,凶手恐怕會對你不利。”小三沉吟片刻,開始他的分析。

那“救我”二字說明什麼?莫非黃華知道有人要害她?那凶手送這個求救信號來幹什麼?

小三又說:“聽說現在警方懷疑之前的判斷,成立了專案組。因為他們在屍檢時發現了一些東西。”

“什麼?”

“黃華身上有很多刀疤。警方懷疑這與她的死有關。”

“小三,你知不知道那個黃華住在幾樓?”

“她不在這邊,她住舊樓區。”

“你怎麼知道?”

“我叔叔就在舊樓區,就是老趙頭。”

“怎麼沒聽你以前說起過?”

“我很少過去,他的脾氣很古怪。”小三淡淡地說。

鄭尤不做聲了。

三、你躲不掉的

天很快黑下來。鄭尤吃了晚飯,打開電腦。

QQ顯示有係統消息。

他點了鼠標,是個陌生號碼,請求加他為好友。

他想都沒想就取消了。他不喜歡和陌生人聊天。

馬上,那個號碼又來了,請求加他為好友。備注欄裏多了一句話:你必須加我。

他又點取消。無聊。

這次那個號碼沒再來了。他點開QQ群,瀏覽裏麵好友發的段子,誰知剛看到一半,係統消息又來了,他點開,竟然又是那個該死的號碼!他移過鼠標剛想關閉,卻看到備注欄裏有一小行字:

“你躲不掉的,你知道我是誰。”

他一下子傻眼了。他想起了那條手絹。

他加了他(她),他問:“你是誰?”

對方:“我是給你送手絹的人呀!”

他一驚,又問:“你到底是誰??”

對方:“嘿嘿,我是為你繡手絹的那個人,我一針一線地繡啊,繡啊,繡得手都出血了。”

繡手絹的人?黃華?!黃華不是死了嗎?

“別開玩笑了,黃華不是死了嗎?”

“是啊,黃華是死了啊。”

“那你,你是怎麼回事?”

“我?我在和你聊天啊。”

“胡說!手絹是黃華繡的,而黃華已死了,你說你是黃華,黃華怎麼可能坐在這裏聊天?”

“誰說死人不能聊天?”

鄭尤後背一涼。

“你怎麼不說話了?”

“……”

“你害怕了?”

“你別裝神弄鬼!有本事你就出來!”鄭尤忽然憤怒起來。

對方沉默片刻,發過來幾個字:“我就在你家……”

他一下子從椅子上彈起來。

臥室裏安安靜靜的,隻有電腦主機工作的聲音,外麵客廳空蕩蕩的,衛生間裏滴滴答答,好像是水龍頭沒擰緊,臥室門虛掩著,無聲無息。陽台上黑糊糊的,深不可測。

她在哪裏?

難道在——陽台?

他忽然記起自己好像好久沒去過陽台了。平時那裏光線很暗。

他慢慢繞過客廳,就向陽台走過去。

叭,他按下陽台電燈開關,發出一聲脆響。

陽台上果然坐著一個人!

他的腦袋“嗡”地一下!

——哦,那不是人,是一個高高的紙箱。他上個月買了個鞋櫃,把箱子扔在了那裏,前幾天還把濕了的雨衣搭在了上麵。

當人變得小心翼翼,就會疑神疑鬼。有人說,這叫心理暗示。

周德東說,把恐懼消化掉,就會變成勇敢的營養。

今晚,如果他不把這份恐懼消化掉,估計至少幾個月會消化不良。

他走進臥室,不待他發問,電腦聊天窗口已顯示出幾個血紅的大字:

“我就在你家門口。”

大概十一點了。整幢樓安安靜靜,似乎睡著了,窗戶外黑糊糊一片。沒有人在樓道走動,連那個天天爬樓梯鍛煉身體的老太婆也不在。天地間一片死寂。而她,此時就站在他的門口?

他在心裏憋了好一陣,走到門後,“呼”地一聲拉開了防盜門。

樓道裏涼颼颼的,起風了。感應燈幽幽地亮著,顯得昏暗。

沒人。什麼也沒有。

他覺得自己快瘋了。

就在他剛剛關上門不久,門出奇的響起來。

“嗒——嗒!”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從來沒人在十一點之後來敲門找過他。

“嗒——嗒——嗒!”門又響了。敲得很詭秘,很輕,好像很害羞,但很有耐心。

他沒有聽錯,的確有人來找他。

這回,她真的來了!

鄭尤的心一下子又跳到了嗓子眼兒。他緊張地思考著要不要開門。

“嗒——嗒!”門外的人在等他。

他輕輕走向門,通過貓眼向外看。外麵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感應燈沒亮。但他似乎感覺到了門外人的氣息。

敲門聲沒有再響起。

他猛地拉開門!

樓道的感應燈一下子睜開昏黃的眼!

他看到了——

果然是黃華!

就離他三四步遠,她依舊穿著那身髒兮兮的白衣服,她的身體好長,瘦瘦的,黑糊糊的頭發垂下來,遮住半邊臉。她脖子纖細,依稀看到一道烏痕,她慢慢地移攏來,眼睛直直地盯著他,越來越近!

她兩隻手死死地拽著後頸,向上拉扯那顆頭,似乎要把它扯下來,脖子哢哢在響,她竟然從牙縫裏擠出斷斷續續的字,“小鄭,救……我,吊得好……好辛苦,幫我扯下……來……”

鄭尤“啪”地一下把門關住。他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他大口地喘著粗氣。外麵似乎恢複了安靜,現在他和她隻隔著一扇門。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那晚他出去時鎖好了門,回來時床上端端正正地放著她死前繡的手絹——這扇門關不住她!她隨時可以進來,現在她準備進來了!

他緊緊地盯著那扇門,覺得它好像一層紙一樣薄。

可是外麵沒有動靜,似乎還在吹風。風從窗戶灌進來,她的魂魄幽幽在遊蕩。

她沒有進來,也沒再敲門。

一切像夢一樣忽然消逝——但他知道,這絕對不是夢。

四、她不是啞巴

這天晚上,鄭尤竟然在天快亮時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來到一片空地,四周種滿了梅花樹,花開得像血一樣紅。樹上晃晃蕩蕩全吊著白慘慘的東西,鄭尤走過去看,竟然全是穿白衣服的女人!她們伸開手,伸向他,越伸越長,好像在向他要什麼東西,她們聲音嘶啞,“救救我……我吊得好辛苦……”

鄭尤驚醒時,一身冷汗。

他覺得這件事很蹊蹺。他好像掉進了一個陷阱,有人給他設了局。昨晚黃華來時,她張口說了話,他認為這是一個很大的漏洞。黃華是個啞巴,她不可能說話。難道說她死後變成鬼就可以張嘴說話了?這樣解釋真是可笑。說實話,他不願意相信這世界有鬼,但是又讓他不解的是,昨晚他親眼所見的那個“女鬼”,的確和黃華一模一樣。

他找到小三,把昨晚的事給小三說了一遍。

小三聽著聽著臉色就變了,這讓鄭尤更加不安。

“鄭尤,你真的聽清楚她說什麼了?”

“是啊,她說讓我救她,她說她吊得很難受!”

“原來她手絹上‘救我’兩個字說的是這個意思!”

“可是不對啊,黃華不是啞巴嗎?”

“她不是啞巴。”

“不……不是啞巴?”鄭尤頓時張口結舌。

“對,她不是啞巴。”小三說:“很多人都不知道,她話很少。準確地說,她在大多數時候是說不出話的,我聽人說她小時候受過什麼刺激,後來就變成這樣,而且有時會變得癡癡呆呆,有時又像個正常人。”

“你聽誰說的?”

“我叔叔。”

“那你知道黃華家裏還有什麼人嗎?”

“好像還有她媽。”

一團陰雲籠罩在鄭尤心頭。莫非昨晚來找他的,真的就是個女鬼?

玫瑰小區建築規模較大,共有十幾幢住宅新樓,連同休閑場地、景區占地幾千畝,這裏位於市郊,大片的土地已被規劃,現在城市的蔓延速度並不比一群毛毛蟲啃噬一片樹葉來得慢。

玫瑰小區後依然有一大片民宅,都是老式的樓房,大約建成於六七十年代。鱗次櫛比,緊緊挨挨,與繁華的城市風光對比鮮明。它們更像一台台巨型的老機器,嘶吼著在同時間賽跑。

鄭尤就站在這樣一幢老樓前。

它離玫瑰4幢並不遠。這幢樓連玻璃窗都不整齊了,咧著嘴像掉了門牙。每一扇窗戶裏麵,都有一個故事。傷感的,幸福的,平凡的,恐怖的……

他順著陰暗的樓梯向上走。這幢樓修的是集體宿舍式,每上一層,可以看到直直的樓道。左右是住戶,大約十來家人。因此,樓道顯得更長,更黑。

這幢樓現在的住戶應該不多,他想。因為他一走上來就有種感覺,這裏缺乏人氣。甚至顯得陰氣森森。

這裏應該沒有物管,樓道裏灰塵很厚,地上扔著垃圾,顯然已經好久沒人打掃。牆壁上布滿了灰,畫得亂七八糟。

幾戶人家門口上方寫著歪歪扭扭的字:“清香閣”、“怡人齋”……這環境很難讓人感覺到清香、怡人。

他繼續往上走,終於到了三樓,他找到了三樓4號——黃華的家。

是的,現在他要開始調查這件事。

他抬起頭,靜靜地看著三樓4號門上方。黃華家也取了個室名。

門斑斑駁駁,光線有些暗,根本不像是下午,但那三個字仍是清晰地映入他的眼簾:“畫皮齋!”這三個字寫得很大,紅色,像是用口紅塗上去的。

一看到這個名字,鄭尤馬上想起了蒲鬆齡《聊齋誌異》中的畫皮故事。用這樣的名字給房間命名,隱隱讓人感覺到詭異。

他敲門。門板發出“叭叭”的悶響。

沒人開門。

他又敲,這次用大了力,空蕩蕩的樓道發出了回聲。

門,慢慢地開了。

五、畫皮齋的女人

一個婦人的臉擠在門口。

她很瘦,麵色有點兒黃,穿著對襟子黑衣服。

“你是誰?”

“請問這裏是黃華的家嗎?”

“你找她幹什麼?”她的臉上沒什麼表情。

“是這樣,我……我叫鄭尤,就住玫瑰小區4幢601室,我想來了解點兒有關黃華的事情。”

她警惕地看了他一會,說:“那你進來吧。”

門“呼”地一下敞開了。鄭尤不經意看向屋裏——

他陡然一驚!

一張妖豔的臉,出現在對門牆上!

細細的眉毛,長長的眼睛,紅紅的嘴唇,蒼白的瓜子臉上兩團腮紅,鬢發很黑。

原來是一張美人臉譜,應該是唱戲用的,但卻掛在牆上,掛得和真人一樣高。

“你進來啊?”她依舊語調淡淡的,好像沒什麼力氣。

鄭尤定定神,走進屋裏。

她開著昏黃的白熾燈,卻無法驅散屋裏一種說不出的陰鬱氣氛,空氣中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黴味。屋子裏很簡陋。

他揀了張椅子,不自然地坐了下來。

婦女沒有坐,就站在離他兩米的地方,靜靜地看著他,等他開口。

這讓鄭尤更加不安。他想起,就在這套房子裏,曾經吊死過人。他斜斜眼睛,果然看到一間臥室,門虛掩著,裏麵黑糊糊的。

他估計那裏麵一定有一張老式架子床,掛著白色的蚊帳。那是黃華的臥室,她曾經就吊在那高高的架子上,晃晃悠悠。黃華嘶啞的聲音又響在耳邊,“小鄭,救……我,吊得好……好辛苦,幫我扯下……來……”

他有點兒後悔到這裏來了。但有些事總得自己弄清楚,眼前這個老婦人雖然不夠熱情,但看來還算正常。

她大概就是黃華的母親吧,才死了女兒誰心裏會好受?

“您是黃華的母親吧?”他問。

“嗯。”

緊接著就是沉默,死一樣的沉默。她什麼也不問,等他開口。

鄭尤坐在那裏東張西望,他覺得自己這顆心如同上吊一樣懸得難受。

突然,他瞥見牆角規規矩矩地坐著一個“孩子”,就是那個他幫著撿回來的布娃娃,髒兮兮的,衝著他笑。

“這是……”

“這是小華的朋友,它叫小黑。”婦人耐心地說。

“聽說黃華上吊自盡了,您能給我說說當時的具體情況嗎?”他終於小心翼翼地說出來意。

她不答話,直直地看著他。

“對……對不起,我也知道不該提起這件事,”他說話有點結結巴巴,“可是我最近遇到了怪事……我想我必須弄清楚。”他把那條手絹拿了出來。

她看著手絹,眼睛中閃過一絲驚異。

“大嬸,這是黃華做的手絹嗎?你認不認得?”

“這怎麼會在你的手裏?”好一會兒,她硬生生地問。

“這就是我來找您了解情況的原因。”鄭尤趕緊說,他把那晚得到這條手絹的經過說了一遍。他一直看著婦女的臉,他覺得她的臉更黃了。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鄭尤手上的手絹,“……對,這是我家小華做的手絹,她喜歡女工,從小就喜歡繡啊繡的……小華上吊那天我回鄉下了,第二天我回來發現她……吊在了床上。”她臉上木木的,像是自言自語,“這條手絹怎麼會在你的手裏?”

她僵直著瘦長的身板,不等鄭尤答話,急急地走向左邊那間臥室。

她在裏麵鼓搗了一陣,出來時手上多了一個長方形的黑木匣。那個黑木匣有點像一具棺材。

“不見了。”她的說話顯得毫無強性,“我記得這條手絹是我放在木匣裏的,這是我們家小華繡的最後一件東西,我沒有交給警察,那段時間她一直在繡這個。我把她喜歡的東西都收在了這裏麵……”

鄭尤看見木匣子裏有個發夾,有條絲巾,還有個塑料小人,一個卷成筒的作業本……

“每天晚上,我都抱著這個盒子睡……”她的嘴角浮現起笑意。

看著她這個樣子,鄭尤覺得心裏有一些難過。停了停,他說:“大嬸,我在手絹上發現了字。”

她不做聲,好像沒聽見。

“我在手絹上發現了字。”他又說。

“字?”

他把手絹遞過去,她湊近了些。他聞到她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她定定地看著手絹,表情毫無變化。

她不認識字。鄭尤想。“她繡的是‘救我’!”鄭尤把那晚黃華來敲門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婦女靜靜地聽著,她的臉變得越來越恐怖。

“你知不知道黃華生前有沒有什麼仇人?”

她不回答。

“你覺得有沒有可能有人要害她?”

她不回答。

“你懷不懷疑黃華上吊這件事?”

她不回答。

“你……”他還想問,突然閉口了。他猛然發覺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到了他的跟前!他看見她的眼睛裏滿是驚駭和說不出的悲哀!

“她吊得難受啊!她吊得好難受哪!!小華沒死!小華沒死啊!她回來了——”她情緒越來越失控,抓著自己頭發,“小華呀——我要你回來呀——”

看樣子,她好像馬上要向他衝過來了!

鄭尤驚恐地退出房間,竟不敢安慰她一聲。他緊緊抓起那條手絹,幾乎是小跑著離開畫皮齋,離開三樓,耳邊還不斷響起她淒厲的聲音。

空蕩蕩的過道回音陣陣,似乎要撕破他的耳膜。

天真的黑下來了。

他踉踉蹌蹌剛下三樓,忽然覺得自己的衣服被一隻手拉住了!

他驚得差點兒叫出來!

他猛然扭頭——一個小女孩,竟出現在眼前。

這樣的場合,這樣的舊樓,在黑糊糊的樓道上,竟然出現一個漂亮的小女孩,讓人匪夷所思。

她一隻白白的小手緊緊抓著鄭尤的衣角,仰起小臉,一對大眼睛撲閃撲閃,有點兒像一隻夜貓。

“叔叔!”她著急地說話,踮著腳尖。

鄭尤鬆了一口氣,他俯下身子。

“叔叔,你是來找那個婆婆嗎?”

“嗯,怎麼了?”

“叔叔,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

“那個婆婆好奇怪,我昨天晚上看見她在家裏倒立著手走路。”

“你……怎麼發現的?”

“我們家住二樓,昨天晚上媽媽上夜班,很晚才回來,我聽見樓上有聲音,就跑上去看,婆婆開著門,我看見她倒立著手走來走去……”

他的心裏頓時湧上一片陰雲。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倩倩。”小女孩脆生生地說。

他走出舊樓,忍不住向樓上望了一眼。三樓4號的後窗,依然亮著昏黃的燈。

這幢舊樓,在夜幕的籠罩之下,如同一個披著蓑衣的老人。它顯得更加靜謐、神秘,此時,這裏的其他幾戶人家也都稀稀拉拉亮起了燈。

他不知道,暗地裏,有一雙眼睛,正死死地盯著他。

六、背後

人世間的事情,往往出人意料。越是身陷其中,越想弄明白,卻越不明白。其實真相往往就在背後一轉身。

他沒有轉身,徑直回到自己的家。

天黑了,他也不想吃飯。他倒在床上,閉上眼睛,困極了。腦海中閃過白天經曆的一切,就像放電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