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家送了玉鳳兩身軍裝,一些日用品,還給老漢量了五鬥麥子,算作玉鳳的津貼,熱熱鬧鬧地送玉鳳回了家。齊大爺雖說滿口感謝,殷勤張羅,可臉上隱隱地有些不自在,但什麼也沒講。
過了一天,部隊拂曉出發了。集合時,堂屋關著,父女倆誰也沒出來。我們以為他們沒睡醒,悄悄把鋪草捆起,屋子掃淨,背著背包走了出去。走出村有二裏來地,天也亮了,隻見老遠處一塊石頭上坐著個人在抽煙。隊伍走近,他站起身迎了過來,正是齊大爺。
大家向他擺手打招呼,他也擺擺手,直到隊長走近 了,他才開口說:“我想問點事咧!”
“您談!”指導員和隊長出了列,我背著槍陪指導員站到路旁,讓隊伍先走過去。
“妮子在隊上有錯誤?”
“沒有,幹得很好呀!”
“她不是當宣傳員的材料?”
“很有天才、百裏挑一呢!”
“那為什麼不留下她?”
隊長看看指導員,指導員說:“你老就一個女兒,按規定不能吸收她參軍哪!”
“唉,這是個啥規定哪?”老漢搖頭說,“我硬硬朗朗,用不著服侍。她跟我呆一塊能有啥出息呢?我就這一個孩子,看著她有個著落,這輩子我就沒掛心事了。怎麼你們不跟我商量一下呢?”
因為曾經答應過玉鳳,不把和她談話的內容告訴她爹,所以隊長隻好安慰他說,現在隊伍已經開拔了,再改變也來不及,下次再走到這裏時,再和他老人家商量此事。
“一定你們跟她談過,這妮子不願意。”老人說,“你們瞞著我也知道。”
隊長和指導員隻是笑,不表示肯定與否定。老漢搖搖頭,歎口氣,連告別的話也沒說就朝燕子崖走去了。
宣傳隊隨著軍部開到臨沂城,在那裏住了下來,一住就是半年多。秋天解放戰爭打響了,我們在魯南平原打了幾仗,過了陽曆年,又轉身往北開,一夜之間回到了沂蒙山區。
這一夜,又下著好大的雪。天明之前,走到一個岔路口,通信員送來了宿營的通知,宣傳隊的駐地又是燕子崖。
當我們往山上爬的時候,天已大亮了,遠遠地聽到了村子裏打鍾的聲音。鍾聲很近,可是爬山要爬半天,等我走到村頭,那裏由村長帶頭已經又聚集了一大夥人。老鄉們一認出是宣傳隊,就連呼帶喊地圍上來跟這個拉手,跟那個拍肩膀。村長就在喧鬧聲中大聲宣布:“得了,房子也不用再分派了,原來誰住那還上那裏去。”
隊部的幾個人跟著齊大爺又到了那間西屋,仍然是屋裏點著燈,地上鋪了草,閃著火亮的灶上,沿著鍋蓋突突地冒熱氣。
齊大爺招呼大家坐下的同時,他自己也坐了下來。叭噠著煙袋問我們這一年來在魯南作戰的情形,我們給他講了消滅國民黨二十六師、予三旅的戰鬥經過。他聽得又是拍大腿又是笑,一個勁地說:“奶奶,這才叫痛快!奶奶,這才叫出氣!”隨後他又問我們,這戰局將會怎樣發展?敵人會不會很快就進到山裏來?隊長說,仗打到最後,當然是我們徹底勝利,不過眼前怕要經曆一個艱苦階段。敵人何時進山,咱摸不準,來怕是一定要來的。
齊大爺沉思著點點頭。
我們問為什麼不見玉鳳?他說,玉鳳參加了戰勤班,上區裏受訓、學習護理傷員去了。說是今天結業,但不知為什麼沒回來。
第二天拂曉,部隊集合出發。齊大爺穿得整整齊齊,背著一個小包袱也來了。原來村裏派他作我們的向導。隊長問:“帶個十裏八裏路就回來,您還背個包袱幹啥?”他說:“自從打仗以來,我這個小包上哪兒去都不離身,誰知情況有啥變化?萬一出了事回不來,我省得抓瞎。”
他領著我們爬過兩架大山,到了打尖的地點,隊長就請他回去了。臨走前,他從懷裏掏出個用線縫著的手巾包說:“這是帶給玉鳳的,我以為路上能迎著她,誰知沒碰上。我估計你們再往前走能碰上她,交給你們帶給她吧。”
隊長說:“她馬上就回來了,還帶這幹什麼?”
老漢說:“當爹的,就是這麼個心意。碰不上也不要緊。她們訓練班住在虎頭崖,你們是必得經過的,到了那你打聽一下交給她也行。到現在沒回來,興許訓練班延期了。”
隊長接過了包,放在自己的皮挎包內。
隊伍繼續行軍,始終也沒碰上玉鳳。下午路過虎頭崖,大隊在村外休息,隊長進村打聽一下,都說這村從來沒辦過任何訓練班。而且和燕子崖也不屬於一個縣份。隊長這才覺得自己做了件冒失事,把個無法轉交的包接在了手,隻得打進背包背著它!
陰曆年前,隊伍開到了萊蕪附近。有一天半夜,走到一座高山腳下。向導說,爬到這山頂上,晴天能看到遠處的火車了。臨上山前,隊長下令休息一刻鍾,會抽煙的抽袋煙,不抽煙的嚼口幹糧緩緩勁。準備一氣翻過這座山去,以防天亮後還在山上行動,被敵機發現了目標,暴露了行動方向。
在休息時,就聽到遠處有人喊什麼。因為前前後後都有部隊在行進,誰也沒注意聽。休息完畢,背上背包要繼續前進了,一個騎兵飛跑上來氣哼哼地說:“你們宣傳隊都是聾子、瞎子呀?這麼喊你們也聽不見,丟了人也瞧不著?”
大家問:“誰丟了人,丟了什麼人?”
“你們的隊員!一個二道毛子,掉隊掉到俺們連!你們是等一下還是派人去接。”
隊長趕緊叫各班清點人數,查的結果一個也不少。就說:“你不調查研究瞎放什麼炮?我們沒有人掉隊,你找錯地方了!”
正在這麼說著,後邊一個脆生生的嗓子喊了起來:“隊長,等等我!”隨著,一個穿軍裝,剪短發的身影就在月光下走過來。大家還在奇怪,那人雙腳立正,敬個禮說:“我是齊玉鳳!”
已經站成一列的隊伍頓時亂了,大家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亂喊,特別是女同誌,哭的,笑的,尖著嗓子喊的,什麼樣的都有。隊長搖著手說:“紀律,紀律,這是夜行軍哪,我說同誌們……”
騎兵氣乎乎地一邊嘟囔著一邊勒轉馬頭走了,他大概狠罵兩句這群自由兵,可誰也沒顧上聽,聽見的也沒工夫去跟他拌嘴。
隊伍肅靜下來了,一邊往山上走,玉鳳一邊問:“我爹呢?”
“你爹?”隊長奇怪地說,“你爹在家裏,怎麼到這兒來找他?”
“他沒跟你們來?”玉鳳站住了腳,把眼睜得老大。
身邊的人都說:“沒有啊!他那天送我們到了打尖站就回了!”
“這才叫怪事!”玉鳳說,“你們開走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大門鎖著。我問鄰居,都說我爹給宣傳隊當向導走了,留下話叫我馬上趕了來!連個路線都沒有,我上哪兒趕?我見到咱們隊伍就打聽,直趕了這些天!開頭我說我是你們的房東,人家都勸我回去,有時為了保密還不告訴我真話。後來我多了個主意,把帶的這套軍裝換上了,就說我是宣傳隊掉隊的!唉,這才靈驗,也沒人勸我回去了,也沒人對我保密了,碰上哪個隊伍哪個隊伍管飯。碰巧剛才遇上騎兵連,他們說才見你們走過去!真怪,我爹怎麼會沒來呢?”
盡管她爹沒來,可也不能叫她回去了。路遠不說,幾天來戰局發展很快,燕子崖已成了敵人盤踞的地方。
隊長叫她隨隊行動,她說:“除去跟著你們,我也沒地方去。不過我還是不參軍,算借用也行,算民伕也行,我在隊上決不吃閑飯。有一天找到我爹了,希望你們還放我回去。”
到宿營地後,玉鳳仍回到以前所在的班裏去住。隊長打背包時看見了手巾包,拿去找到玉鳳說:“給你,這是你爹托我帶給你的,他還說我們能碰見你呢。他要是跟我們行動,還用托我呀,可見鄰居傳話傳錯了。”
玉鳳用牙咬斷縫著的線,打開手巾包,裏邊又是一個布包,打開布包,這才露出一隻銀晃晃的小孩戴的鎖來。大家“咦”地一聲都圍上去看稀罕,原來那鎖上鐫得有字:“崔玉鳳”。背後一個小簧,用手一撳,可以打開,裏麵有一張小照片,是一個吃奶娃娃的頭像。
這東西在山村裏,實在太豪華了,出自一個窮老漢的手,人們更覺稀罕。大家不約而同地把疑問用眼睛提向玉鳳,隻見玉鳳卻渾身抖成一團,淚珠兒不斷線兒地往下滾,早已哽咽得不成聲。隊長使個眼色,讓大家散開,撫著玉鳳肩膀問:“孩子,有什麼話你說出來,別光哭啊!”玉鳳把頭紮在隊長懷裏,索興哭出了聲,一字一噎地說:“我參軍,我參軍。”
隊長仔細看看那張娃娃照片,依稀認出是玉鳳的模樣。齊大爺闖過關東,攢錢為心愛的獨生女打個銀鎖並不出奇,但明明鎖上鐫著玉鳳姓崔不姓齊,這可非問明白不可。
等到玉鳳收了眼淚,隊長把她領到隊部,輕聲問她:“玉鳳,到底這是怎麼回事,你跟我說說,參軍頭一條,總得把出身曆史說清楚呀?”
玉鳳說,她小時候住在沈陽,跟個姓陳的姥姥生活。那個姥姥給人家洗衣服,有個大舅拉洋車。人家都有爹媽,她沒有爹媽,玉鳳很奇怪,問那姥姥。姥姥說:“你爹出門混事去了,等他混闊了就回來接你。”玉鳳問:“我爹什麼樣兒?”姥姥說:“我也說不清。可我知道你爹來的時候拿著一把銀鎖,鎖上刻著你的名字,鎖裏藏著你的像片。玉鳳你記著,將來要是沒有姥姥了,你要跟舅舅過,誰領你也別去,多咱見到有人拿著那把鎖,你再跟著走。”這話說過有半年時間,果然就來了個中年人自稱姓齊,說是玉鳳的爹,他一點也不闊,破衣爛衫,滿臉胡茬,可是他手裏拿著這把鎖。姥姥把玉鳳的衣裳打點了一個小包,交來人拿著,他把玉鳳背在身上就出門了。玉鳳問爹爹:“咱家在哪裏?”他說:“在關裏。”又問:“關裏在哪兒?”他說:“很遠很遠的地方。”
他們沿著火車道走。天明趕路,夜晚投宿。有時碰上個大村子,齊大爺就住下來找點短工活兒幹。趕上集市廟會,齊大爺擺開場子練把式,收幾個錢,給玉鳳買個肉包子,油果子,自己則啃個棒子餅子就一小把蔥。攢下錢來給玉鳳做了件新衣服,自己也買件半舊的夾襖;也有既碰不上廟會又找不著短工活的日子,那時齊大爺就背著玉鳳伸手乞討,說是闖關東落了魄,女人死了,帶孩子回關裏家的。好在一路上走的是農村,斷不了關裏來的鄉親,誰遇見這一老一小,都給個餅子窩頭,總算沒碰上太大的難為。
走了個把月,到了河北地帶。這時正是初秋季節,一陣西風過去,落下雨來,父女倆正走在半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爹爹雖說盡量敞開懷包住玉鳳,到底爺兒兩個還是全澆透了。當晚投宿到一個鎮上小店裏,玉鳳就一個勁咳嗽,到半夜就燒得象火炭似的。齊大爺一夜照看沒合眼,第二天早上一看孩子燒得迷迷糊糊,再趕路是不行了,就央告店東幫他看著孩子,他出去找大夫。半晌午大夫接來了,連著吃了幾付藥,玉鳳才治好,可爺兩個再想走也走不成了,因為當初請醫時齊大爺就和人說好是要當一年長工還藥錢的。
他們在這地方整整住了一年多,清還了賬目,這才又動身往南走。因為結算下來多少還餘幾個錢,他們坐了一段火車,春末時分趕到了濟南。在濟南城,齊大爺打聽著地址找到一個中學堂,說是要找位姓崔的先生。當時門房前恰好站著一個穿西服戴禮帽的人,一聽說找姓崔的,就上下打量這父女倆,問:“你們是哪兒來的?”齊大爺說:“從關東!”那人問:“你是他什麼人?”齊大爺說:“鄉親。”那人把手一甩說:“走,走,這兒沒姓崔的!”齊大爺說:“沒姓崔的你問我個底朝上幹什麼?我是你耍笑著玩的?”那人說:“在這兒問還便宜了你,換個地方就不是這麼個問法了。”齊大爺還要爭執,一旁看門的老頭使勁地搖起鈴來,同時還連推帶勸的對那戴禮帽的說:“主任,您跟他個鄉下人生氣太失身份了,到點了,朝會上還等您訓話呢!”
那人瞪了父女倆一眼,連說:“攆走,攆走!”掉頭進了院裏。齊大爺還在生氣,搖鈴的老頭悄聲說:“老兄弟,快走吧,崔老師去年攤上事了。”齊大爺問:“怎麼,吃官司了?”老頭把嘴伸到齊大爺耳邊說:“共產黨。叫韓複榘槍斃了。”
齊大爺伸手抱起玉鳳,踉踉蹌蹌走出學校。玉鳳覺出爹爹渾身發抖,害怕的偷偷瞧他的臉,頭一次發現,爹爹在哭,那麼大的淚珠順著腮幫流下來。玉鳳哇地一聲也嚇哭了。
“別哭,別哭,我的乖孩子。”齊大爺用淚濕的臉貼著玉鳳淚濕的臉說,“咱爺倆一塊過吧,從今後我這脖頸子要低一低,學著忍氣了……”
隊長懷疑地問:“那時候你才四、五歲,怎麼能記得這麼清呢?”
玉鳳說:“我沒記清,有的事早已忘了,有的事記得恍恍惚惚。兩年前,我上了識字班,有一回組織秧歌隊要用綢子,我記得俺家箱子底有一塊從地主那裏退押退來的綢子,正好我爹不在家,我就翻箱倒櫃地找弄。找著了綢子,也就找到了拿綢子包著的這個鎖。見著它,勾起我小時候一星半點兒的印象。後來看到上邊刻著我的名,又不姓齊,這才想起我爹領我到濟南學校找姓崔的老師的事。我正在看那個鎖,沒提防我爹從外邊走來了。他一把從我手裏搶過去,臉脹得通紅,我從小長這麼大,沒見他對我這麼生氣過,追著問我瞎翻什麼?看到什麼了?我說我找綢子,無意間看到這麼個稀罕物,看見的就是這把鎖,再也沒見別的。他把綢子扔給我,把鎖揣進了腰裏。”
“那天晚上,我翻來複去睡不著,聽到俺爹在那屋裏也咳嗽歎氣地一宿沒安生。快到天明,我把這些事聯起來,才明白他不是我的親爹,原來老人家怕我知道底細跟他變心呢!其實,從我記事就是俺爺倆心連心、命連命地過,要我變我也變不了啊!何況那姓崔的爹已經死了!我裝作不知道,從那以後倒是格外地對俺爹更親熱、更孝敬些,他看了我幾天,臉上的別扭勁又不見了,俺爺倆又象以前一樣風平浪靜地過日子。從那,我就立了誌願,不把我爹伺候入土,那裏也不去,一步也不離他。”
隊長問:“那以後你再沒見過這把鎖嗎?”
“沒有,他藏得嚴嚴的不叫我見。可是去年,自衛戰爭打響後不久,有一天他鄭重其事地把這鎖拿出來了。對我說:‘你好好看看它。’我說:‘看過一回來,沒啥看頭。’他說:‘你看仔細吧。以後打起仗來,咱爺倆說不定有走散的一天。萬一走散了,你記住,我要托人找你,就叫他帶著這把鎖,見到這鎖如同見到了我。誰拿著這把鎖你就跟誰走,不是萬分牢靠的人我不會把鎖交給他。’當時我隨口答應著他,心想老人家年紀大了,竟說孩子話,哪會有這一天哩!沒想到這話今天應了。原來他是怕我不肯舍開他參加宣傳隊,使下的一計呢。”
隊長聽罷,安慰玉鳳說,她對老人關心負責是對的,不過齊大爺身強力壯,眼下離開不會影響他生活,日後他身體不行了,組織上會設法幫她盡到自己的義務。
玉鳳成了宣傳隊的正式隊員。宣傳隊多次幫她打聽齊大爺的消息,但因為燕子崖已成了敵後遊擊區,沒打聽到任何結果。
一九四七年,敵人對沂蒙山發動重點進攻後,正常的演出活動不再能進行,宣傳隊分成小組下到部隊去作戰勤工作。
孟良崮戰役的時候,我跟著隊長護送一批傷員從前線下來。戰鬥打得正緊,敵機封鎖著我們通往後方的山路,我們帶著三副擔架,走幾步一隱蔽,前進的速度很慢,直到天黑透,才來到沂河渡口。用電筒照著一看,那座用木樁和秫秸臨時搭成的橋已被敵機炸斷了。三副擔架上都抬著傷員,不允許有任何冒險的行動,隊長命令在河邊停下來,大家商議個妥善辦法。
有人提議往下遊繞二十裏地,從開闊處蹚過去;有人提議到村裏找人幫著把炸斷的橋修補上,說這樣比繞行二十裏也不費時間;也有人主張先派個會水的蹚水探探路,也許能找到一條水淺的路線。正在爭執不下,聽到河水的流動聲有了點異樣,隊長說:“別吱聲,好像有人蹚水過河來了。”
大家聽了聽,確象是蹚水聲,隊長打起電棒朝河裏照去,就聽有人喊道:“關上,關上,把我眼都晃花了,我咋走法?”隊長立刻關上了電棒,在這一瞬間,大家看到一個軍人用手擋著眼正在水中跋涉,那水沒著他的膝蓋。幾個擔架員就跑向河邊,大聲地問:“喂,擔架能過去不?”
沒有回答。隻聽到嘩啦嘩啦蹚水的聲音。隊長招呼我一聲,我們也趕到了河邊上,這時那人已上岸了,正被圍著他的擔架員們追問著:“你倒是說話呀,擔架能過不?”
“也能也不能!”
“這是咋說?”
“有人帶路找淺處走就能,沒人帶路瞎闖就不能!有勁兒把擔架扛在肩上走就能,還掛著絆帶用手抬著就不能!”
那人一邊說一邊撲拉身上的水,聽得出,他冷得牙齒在打戰。
擔架員們議論說:“把擔架扛上肩這好辦,三副擔架的人集中一起,扛過去一副再扛一副就是了。可深更半夜上哪兒找認識路的人去?”
那人說:“隻要你們能扛起擔架,帶路的人不愁。”
人們問:“哪裏有?”
那人說:“我不就是一個?”
人們說:“你才蹚過來呀!”
那人說:“這才記的準啊!”
人們問:“不影響你的工作嗎?”
那人說:“回頭我快跑幾步就是了,凍成這樣不跑也暖和不過來呀!”
問題就這麼決定了:擔架員集中起來扛起一副擔架,由那人領著過河,隊長和我在這岸照看這兩副擔架。等第一副抬過去後,人們能找著路了,就請那位同誌照看著河那邊的擔架,大家過來再扛這兩副。接著,人們脫了衣服扛起擔架,就隨那人下河了。
三副擔架,往返用了有一個多小時。抬最後一副時,我才和隊長隨著過河。河水又急、又冷,腳下的石頭堅硬、溜滑,水深的地方漫過胸口,不互相拉緊了,想站穩很不容易。到這時我才體會到,那位同誌一個人能摸黑蹚過河去,得很有點毅力。而蹚過去後又自願地領著我們蹚回來,隨後自己還要蹚第三次,沒有高度的革命責任感是辦不到的。
我們靠近對岸,那個軍人已經迎麵走了過來,大聲問道:“全過來了嗎?那邊還有沒有?”
我們說:“全過來了。”
“那我就走我的了!”說著他下了水,一搖一晃地衝著我們走來,大家七嘴八舌地向他道謝。
“瞎扯瞎扯,八路軍對八路軍還用這一套。”
可是隊長還是奔了過去,打開電筒照著,握起他的手說:“不,同誌,你幫助我們完成了任務,哪能連聲謝謝也不說!”
“咦,你是……”那人不由分說,搶過電筒,照到隊長臉上,大聲說:“你不是宣傳隊長嗎?”
“是啊,你是……”
“我就是我嘛!”他舉起電筒,照亮了自己的臉,我們看了一陣,意外地發現軍帽底下竟然是一臉胡子的齊大爺。
隊長問:“大爺,你這是……”
“都當了兵了,還叫啥大爺!我跟你們那天,出來就沒回去,離開你們,我找到了個衛生隊,先是隨著衛生隊的民工抬擔架,隨後幫著夥房做飯,等他們的民工換防了我還沒走,他們才知道我單挑一個,不是民工隊的。他們叫我回家,我說家叫中央軍占了,沒地方回。我拿出區裏發的宣傳員獎章,他們這才留下我,批準我參軍。”
“你怎麼不給玉鳳來封信?”
“我沒參軍前不能寫,怕她知道我還是個老百姓,又找來照顧我。現在就帶個口信吧,我是有組織的人,不用她掛念,叫她安心革命就是了。”
“就這幾句話?”
“還有,不過告訴你就得了,用不著跟她說,我被偽滿洲國抓去當勞工時,在勞工隊認識個姓潘的老頭,俺倆在窩棚裏頭挨著頭睡,後來這老潘給折磨的得了重病,臨死他托付我一件事,說是他的朋友有個孩子在沈陽,在一個老太太家養著。孩子她媽原來和老太太住同院,因為抗日被日本憲兵抓去槍斃了,老太太把孩子收養了下來。孩子他爹在濟南當教員,離不開身,托老潘趁上東北出差的機會把孩子帶回來,可老潘辦完公事沒等去接孩子就叫鬼子抓了勞工。老潘說:‘人家在為中國人民拚命流血,我連這件事都沒辦成,死也閉不上眼。你年輕,要能活著逃出勞工隊,看在共患難的份上,無論如何幫我了卻這份心願。’那年冬天我們奪了看守兵的槍,殺出條血路,逃出了勞工營,我拿著老潘給我的信物,找到了那孩子。可等我帶著孩子奔到濟南,才知道她親爹也是革命人,為國犧牲了。這樣,我這個一輩子沒成家的人,從此就有了個家。也才嚐到有個親人的滋味。本打算今生今世爺倆就相幫著活下去,可是你們來了,我犯了猶豫,她是共產黨的後代,我怎能鬧私心把她永遠拘在自己的小門小戶裏,昧為己有呢?從上回你們借她的事,我看出來,善說善勸她不會舍了我走,就想了那麼個主意。我難過是難過,其實這麼一來,把我的手腳也放開了。我年輕時,練拳好武,見不平就打,從不肯吃一口窩囊氣,趕上不順心,打一仗就跑,所以一直沒成過家。自從有了她,我什麼氣都得忍,把我這性子都磨沒了,她一離開我,我可又有了膽氣,國民黨進山,地主反攻倒算這口氣我不能忍,還是參加八路軍為全國人民打個大抱不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