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小說本以情節化的敘事見長,疏於對人物心理活動和主觀感情的刻畫與描寫,即使在集大成的《紅樓夢》中主人公心理波動也隻是偶爾閃現,情感抒發則完全寄托於人物詩詞,大量直觀的白描式敘寫極為罕見。五四時期西方文學因素的滲入才改善了這種現象,自敘傳等抒情小說的登場極大地豐富了中國現代小說的敘事模式和文體類型。周作人最早提到“抒情詩的小說”的概念,並指出“內容上必要有悲歡離合,結構上必要有葛藤、極點與收場,才得謂之小說,這種意見,正如19世紀的戲曲的三一律,已經是過去的東西了。”這在理論上為抒情小說作為新型文體的生存與發展開辟了道路。書信體正是抒情小說類型之一,雖然在現代書信體小說登上文壇之前,就出現了“新小說”家以書信來結構的小說作品,如包天笑的《冥鴻》等,但這種模仿大都是機械的,隻是將其作為純粹的形式,可謂是換湯不換藥,小說仍以講述完整的故事為最終目的,類屬於情節化小說。
五四作家才真正明白了這種敘事方式可以是“無事實的可言”,隻不過用這種形式“以抒寫情感與思想”。這意味著五四作家真正理解並掌握了書信體小說的藝術審美特質。人們在寫信時本來更多關注的是自己的內心世界,與讀信人進行的交流也重在個體的情緒變幻,而書信體小說看中和借鑒的正是這種敘事向內轉的特點,它深入挖掘人物內心感受進而以獨具個性的語言方式表達出來,成為抒情小說的中堅樣式。書寫落魄知識分子頹唐困窘與無奈的《蔦蘿行》、淒清傷感與悲憤絕望的《孤雁》和表現知識女性孤寂迷茫的《遺書》、《或人的悲哀》都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品。
要特別強調的是書信體小說的抒情不同於其他類型的抒情小說,如日記體小說、散文化小說和詩化小說等等,其間最大的區別就在於後者隻是“抒發”感情,是單方麵的行為,說出來就算達到目的了;書信體則是傾訴,是要求有回聲的,寫信人在整個寫作過程中,內心始終有一個明確的對象——收信人,或親人戀人或師生朋友,這其實在書信開頭的呼告語中就已經很明確了。或許稱之為“對話體”亦是合理,隻是這種對話表現為一種根本的性質——一種內在的情緒情感互動而不是“你來我往”的表麵形態。
我們可以選取廬隱《麗石的日記》和《或人的悲哀》中的類似內容做以比較:
唉!我越回憶越心傷!我每作日記,寫到沅清棄我,我便恨不得立刻與世長辭,但自殺我又沒有勇氣,抑鬱而死吧!抑鬱而死吧!
這種矛盾的心理,最近更厲害,一方麵我希望病快好,一方麵我又希望死,有時覺得死比什麼都甜美!病得厲害的時候,我又懼怕死神,果真來臨!KY嗬!死活的迷,我始終猜不透!隻要憑造物主的支配罷了!
前者是日記體,主人公很明顯是在自怨自艾,是獨白性質的情感抒發,並在經過思考選擇後做出了最後的決定。書信體則先交代自己近況和左右為難的矛盾心理,也許是在期待著對方能夠給以解答,最後的結論也有商量的意味。
不論是隻有一人的單方麵書信、兩人往返的雙方還是三人以上的多方,這種不時地以“我”和“你”出現的雙方角色的互換,使文本的情感有了顯明的或潛隱的互動交流,加之閱讀時對於讀者身份的虛擬,在文本和讀者間也形成一種情緒鏈,書信體令人感動的強度才更大,才更容易引起讀者的共鳴,讀到上文“死活的迷,我始終猜不透!”讀者也許會加以思考甚至給出各自的答案呢。而當寫信人在感情強烈或情緒激動時采用的呼號,則幾乎等同於麵對麵的傾訴。《他瞎了》中主人公趙民在備受挫折無路可走時,對母親傾吐自己的矛盾心理:
母親!我真想在這個時候跑回家來,跑回家來永遠葬身在那青翠禾苗的影子裏,永遠插足在那黃滑的泥土裏,不再出來了,守著你老人家和幾畝可以過活的田一直到死吧。但是,母親!我沒有勇氣嗬!我不甘這樣帶著這可怕的傷痕回來嗬!雖然我這樣下去精神上的創傷隻有加多,但是我要找一件外套稍微遮飾遮飾。這並不是為我自己,乃是為的你老人家,使你老人家不隻是羨慕人家有兒子的福氣。
出門在外身心的疲憊,渴望休憩退隱的願望,作為熱血男兒的好勝和對年邁老母的孝心都在這近乎直麵的訴說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書信體小說的傾訴特征極大地增強了文本的心理輻射力和穿透力,以達到它的最終目的——以情動人,而且這種傾訴具有即時性和片段性等特點。所謂“即時性”即寫信人的情感傾訴與書信的寫作是同時的,敘述行為發生在事件之後,但心理活動卻是“此時此刻”的。如“中夜起來,月還在座,渴鼠躡上桌子偷我筆洗裏底墨水喝,我一下床它就嚇跑了。它驚醒我,我嚇跑它,也是公道的事情。”其中的“它驚醒我,我嚇跑它,”都發生在寫信之前,而認為其“也是公道的事情”則是與落筆同時的想法。古人看重書信的如麵功能也是從其“即時性”出發的,寫信人落筆時喜怒哀樂的各種情緒均可以通過手中的毛筆傳達於紙上,閱讀者再從其書法墨跡中體會感受這份獨特的情感,既有心心相印的默契,又有對其尺牘書法藝術的欣賞。中國書法之所以不是簡單地把字寫好,正是因為其在顯示書寫者文化素養積澱的同時,還傳達著書寫者彼時彼刻的特有心緒;而今天的人們之所以懷念那一封封手寫的信函,也正是留戀那份撲麵而來的即時真情。印刷出版的書信體小說自然不能從文字書寫上去感動去審美,但它對於書信敘事形式的借鑒卻也是看中了這一容易令人發生共鳴的特點。且看下邊失戀者所發的即時性感慨:
我現在寫這封信給你,自知也太不自量了!但願你能顧憶到從前,而費了幾分鍾的光陰,來讀完這封信,這就是我唯一的願望了!
我不信,我真不信:人生的變幻,竟這樣地塊;半月以前,我還是一個極愉快的青年,那知半月後,我便是一個情場的落伍者。
我不是詩人,我不會以我悲憤的情感,流露在紙上。我隻得暗暗的飲泣,隻得在死神的麵前懺悔我的罪惡,但願死神能早日帶我回去,以免在世間出這種醜。唉,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
嗬!我的心又在痛了,手也酸了,就此擱筆吧倩!
失望與悔恨、自輕與不甘中仍抱有一線希望的複雜內心暴露無遺,雖然寫信者說“我不是詩人,我不會以我悲憤的情感,流露在紙上”。但我們包括小說情節中的讀信人仍能真切地體會到他的種種失意和萬端愁緒,其中原因很大程度上來源於這種“此時此刻”的訴說。
所謂“片段性”是說這種情感的傾訴是分散的和斷續的。作為小說文體,不能一味地描述心理活動,應該是邊敘述邊議論;而且從心理學來看,人的內心活動本身是有張有弛波瀾起伏的,意識的流動也常常是連續性和間歇性共存的。傾訴則每每發生在情感最激烈的時候,這樣就使寫信人的情感抒發呈現出片段性特征。以王實味的《休息》中第二信為例:
薇弟!
到此兩旬以來,我疲頓的腦海中不知受了多少刺激,生了多少變化!我是在過著痛苦麻木的生活,我所期望的半工半讀的計劃,已成了鏡花水月了!兩信皆收到;你叫我詳細告訴你我底工作與生活的情狀,真是一言難盡!我已從一個生龍活虎般的青年,一變而為一個機械的奴隸了!隻就工作時間說,從早七時到夜十時,差不多沒半點閑暇,甚至連吃飯都無定時,而且每飯都是生吞哽咽地填下肚裏,丟下碗著便即刻又要繼續這木死的工作。因為一切手續都不諳習,更覺特別忙碌,所以一直耽延到現在,才在暗淡的油燈下,振作起疲乏的精神答複你。
這駐馬店郵局在河南,據說是個出名繁忙棘手的局子,因為辦事人不多而局務則麻煩得厲害。往東經汝寧,沈邱,以至安徽潁上一帶,往西經泌陽,南陽,以至陝西商南一帶,以及附近各小車站的郵件,都經由此處轉寄。我管的部分叫“掛號處”,專管掛號郵件,更是這局中最麻煩的部分。
我底工作情形大概是這樣:在我這張長五尺寬三尺的辦事桌上,滿排著七八十本印就格式的冊子,叫做“掛單”;(Registered Letter Bill)每本上都標著一個地名,如北京,上海,徐州,漢口……背後的桌上還有十幾本,是往東西兩路——早班——去的。所有本局收寄和外局發來轉寄的掛號郵件,得一件件地先分別路線夾入應發地方的“掛單”裏,然後在印就的空格中,逐件填寫它底掛號號數,由何處寄,收件人姓名,寄往何處等等。每天至少七八百過往郵件,每件需寫十餘字,固然是鉛筆草書,已盡夠使你腰酸背疼了。還有什麼封裝,核對,銷號,……等等,更要費許多麻煩機械的手續。除“掛號處”底事情以外,還要兼辦快信的發寄,雖不似掛號郵件那樣繁多,但又須分一番心力;其餘什麼“查單”啦,(Tracer)“驗據”啦,(Verification Certificate)“回執”啦,(Acknowledgment Returned)更鬧得頭昏腦漲!——不多說了罷,我寫來也覺得頭疼!不細說明,你也莫名其妙,不知是些什麼東西!啊啊,這可詛咒的機械生活!
薇弟!你當然知道的,我並不是希求安樂,更不是不能吃苦,我早覺得“不做工的不吃飯”是天經地義的真理,不過——薇弟!我做的這是什麼工作啊!據說在西洋最苦的苦工,一天也僅隻規定做八小時的工作,其餘的時間可以娛樂,讀書;然而我底工作每天差不多有兩個八小時了!工餘的時間腰酸頭疼尚休息不過來,更哪裏說得上讀書和娛樂!尤其使我想起便悲憤欲狂的,便是這萬惡社會剝奪了我應受的教育,壓迫著我拿宏富的精力來幹這麼牛的工作,斫喪我心靈的活潑,使我變成一架肉做的機器!
做這種繁重的毫無生趣的機械工作,已經使我像烈日下旅行於沙漠之中一樣,像在沸鼎中煎熬一樣;而最使我難堪的是還要受那些所謂“老人”的同事底揶揄!他們藐視我這新來的弱小者,處處以白眼加我,與我以輕侮的惡意。在他們之中,除了前函所訴的田君而外,其餘盡是些醉生夢死蛆蟲似的東西;和他們朝夕相處已夠使人頭疼了,何況他們更敵視我欺侮我呢?
最可惡的是一個姓牛的郵務生!他是“彙兌處”的管理員,據說是同事中入局最早的,所以管理的是最清閑的部分。當我初來時,局長曾當麵囑他,以後我遇有什麼手續不懂,要他隨時告訴我;現在,我不知受了他底多少問氣了!他那黑醜的鬼臉,他那陰毒的鼠目,他那吃吃的佯笑,使我看見他便感到憎惡與不安。我每次低聲下氣地問他,從未得過他和易的答複;無論詢問他什麼,他總是怒視著你,聲色俱厲地說一句“不知道”!或者“你自己是幹什麼的!”薇弟,在這毫無人味的社會裏,所謂同情互助,都不過是好聽的名詞罷了,你所感到的隻有冷酷,隻有惡意!尤其是我們大部分的貴同胞,他們隻知道互相忌妒,互相傾軋,互相殘害!同情?互助?他們根本不懂是什麼意義,他們更做夢也沒想過!
處這種殘酷冰冷的環境,做這種枯燥刻板的工作,我想隻有沒思想沒情感的行屍走肉,或者能像牛曳磨一般沉靜地向前曳去;然而——我是個活跳跳熱血洶湧的青年,我底神經並不麻痹,我底思想並不遲鈍,薇弟!在這種狀況之下的我底生活,你可以想象是如何地……啊啊,我形容不出是什麼滋味了!“曆盡艱辛好做人”,我也很想拿這話來自慰自勵,但肉體上的痛苦容易忍受,這精神上的剝蝕,怎生受得!我很願即刻離開這魔窟,不過想到渺茫的前途,負債的家庭,衰老的慈母,離開後又將如何呢?啊……煎熬著……煎熬著……
辦公室的掛鍾已敲一下了,春夜的微風由窗隙吹入,殊感寒意。以後再談吧。
涵十二,四,八
引文中加點的語句便是主人公對薇弟的傾訴,它的片段性表現得非常明顯。書信開首就是秋涵對自己近來生活狀況的感慨,“疲頓”、“痛苦”、“麻木”是他的切身感受,年輕的他卻對薇弟發出老人般的感慨:“我已從一個生龍活虎般的青年,一變而為一個機械的奴隸了!”緊接著為其講述了自己之所以感慨的原因是非人工作的折磨;然後再一次抒發悲憤之情,高強度、超工時的勞動讓他苦不堪言;進而轉入對郵局人際關係的描述,“老人”欺負“新人”的傳統,牛姓郵務生的跋扈讓他第三次感歎,世態炎涼中秋涵在此所感受到的隻有“冷酷”、“惡意”、“互相忌妒”、“互相傾軋”和“互相殘害”,上一次是肉體負擔,這一節則是精神痛苦;最後在對工作環境做了總結之後,他向薇弟傾吐了自己在惡劣環境中的悲哀與無奈,為了生存隻能繼續“煎熬著……煎熬著”;書信的結尾回到現實環境,即寫信的此時此刻,寫信人的情緒也歸於平靜。整封書信的結構由四次情感傾訴和三次客觀敘述組成,傾訴性的片段特征從以下示意可以看得更為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