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2 / 2)

小秦看出了陸夫子的為人弱點,便乘勝追擊,說道:“您說的很有哲理性,人總有幸和不幸兩麵。我爸爸可就光愛回憶自己的痛苦,這不是和自己過不去嗎?”

陸夫子搖搖頭說:“我也並不像你說得那麼不食人間煙火。有些事看起來像是忘了。其實是暫時把它掩蔽住了。隻要有風一吹動那層薄幕,又會完整清晰地再現出來。不怕有些事忘不掉,怕的是把該記住的給忘了。可人是自私的動物,對人負我的容易記住,對我負人的常常會忘記。不應該這樣,不應該……”

說著陸夫子把目光又投向了遠方。小秦見他無意再談下去了,便也不再勉強,但覺得談過這幾句話她更摸不清陸團長的真正心思了。

車子走出百多裏後停下來休息。大家散散步,洗洗手,鬆散一下筋骨。作為幹事,小秦有必要和來接待他們的主人聯絡。她就趁機和那兩個來接他們的人攀談。

這兩個人一個五十多歲,是個科長,姓繆。還有一個三十歲左右,姓彭。繆科長似乎有點矜持,也許是拘謹,給人有禮貌而不親切的感覺。那位小彭則是個熱情、外向、頗為自負的人。科長講話很少,隻把有關參觀訪問、食宿旅行的安排計劃交給了小秦,說了聲“請多提意見,哪一項都可以修改。”就不再說話了。小彭的話就多了,他說他們這裏物產多麼豐富、改革多見成效、成績如何突出、領導多麼高明時帶點誇張和自負;講這裏缺點多麼嚴重、風氣多麼不純、經濟何等不振、問題多麼繁多時又搖頭歎氣。當然好話他都是科長在場時講的,批評則在科長走遠時才談。小秦覺得和這人聊聊天挺有意思,說不定倒能知道些真實情況。再上車時,便對繆科長說:“您到前邊陪團長坐好不好,我想偷懶在後邊打個瞌睡。”她沒說要和小彭談話,怕這麼說科長疑心。

繆科長攤開兩手說:“很抱歉,我坐在車前愛頭暈。您是否和別人換換?”哪知小彭一聽,立刻爽快地說:“我去前邊坐好了。陸團長是著名的專家,早就聞名了,能有機會坐在他身邊實在是幸運。”說完不等小秦回話就湊到前邊在陸夫子身邊坐下,並且已經和陸夫子攀談起來。小秦隻好將錯就錯在繆科長身邊坐下來。

走了幾十裏兩個人都一言不發。忽然小秦衝繆科長笑了笑。繆科長疑問地看看小秦。小秦說:“我剛想起來,您的毛病好怪。”

“怎麼?”

“別人都是坐在車後邊一顛簸會暈,你和別人相反。”

繆科長看來是個不善於說謊的人,臉紅了,吃吃地說:“你說對了,我那是托詞。”

“為什麼?你好像不願意和我們團長坐在一起。”

“是的。您知道團長在這地方受過不公正的待遇。”

小秦做出副不相幹的樣子說:“那又怎麼樣,不是過去了嗎?”

“過去了不等於忘記了。”

小秦故意說:“我沒聽說他在意這些事。一路上他沒提過。”

“可是我在意。”繆科長把聲音放小說:“他受難時我是造反派,打過他。雖然我不是主要打手,可我和別人一塊動過手。”

小秦再做不出不相幹的樣子了,問道:“他認出你來了?”

“不會,當時一群人圍攻他。都穿一樣的黃衣服,喊一樣的口號。他不會單記得我,可我記得他。為這事我看不起自己。”

小秦有點感動,說道:“那種曆史背景下,您又不是主謀,何苦這麼苛求自己呢?看來您還有良心,是個好人。”

“參與毀滅我們這個民族,幹傷天害理的事,我算什麼好人?政策上可以原諒我,我自己不原諒我。”

小秦懷疑他的用語誇張了。說道:“文化大革命時我才六歲,印象很模糊。如果不在意,您能告訴我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嗎?”

繆科長不顧車上的規定,點燃一支煙。低聲地甚至是平緩地說了起來。小秦聽著後背發涼了,毛發豎立起來了,終於眼含熱淚,渾身顫抖地說:“求求你,別說了,別說了,我受不了。受不了啦……”

人們聽到最後這聲尖叫,都回過了頭來,她這才感到失態。司機問:“什麼事?出什麼事了?”

小秦說:“我暈車,惡心得忍不住,在下一個路邊休息點停一下好嗎?”

司機答應了,但沒停,因為馬上就到了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