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尼惠亮遞過毛巾,惜春擦去淚,又遞給寶玉。惜春問道:二哥幾時來到瓜洲?家中事情如何?老太太,老爺,太太,姐妹們都如何?你怎麼能來瓜洲?寶玉先從抄家說起,家中人等具都收監入獄,老太太正值抄家之時病故,因無人料理,聽說是忠順王爺命人買口棺木將老太太入殮埋入祖林。鳳姐姐病死在獄中,鴛鴦在獄中自縊,琥珀在獄中撞牆而亡,後來大太太也病死獄中。當時獄中哀鴻一片。惜春聽了又痛哭一陣,寶玉接著又說:當今聖上念我年幼無知,又無十惡跡,開恩將我釋放但府第已被查封,我無處安身,隻得四處流蕩,後來幸好找到了襲人,她已經和蔣玉函成了親,我便在她家中住下,後得知寶姐姐也已開釋,住在故人家中,玉函即將她接了來我倆團聚,太太在獄中因病聖上開恩也放了出來之後被水月庵靜虛大師接到庵中調治。現在我們已將她老人家接到襲人家中居住。接著寶玉又將贖湘雲,倪二救平兒,小紅,麝月,秋紋出獄在路上遇見大嫂子,蘭兒也出了獄,現在都住在襲人家中。寶玉又將劉老老來瓜洲找巧姐,偶遇見了你,回去告訴了我們,所以我和蔣玉函才來瓜洲找你。惜春又問起大老爺,才老爺及自己的胞兄賈珍情形,寶玉都一一說了。最後寶玉又將托賈蘭去南邊求北靜王出麵奏請聖上開恩,念在我家世代老臣,給我家一條生路,但願有望等說了一遍。
惜春聽罷寶玉一番述說。心中又悲又喜,自然喜勝於悲,爭紮坐起來,跪在床上,含淚言道:弟子賈惜春感恩我佛大慈大悲,保佑我家親人們劫難之後,又能團聚。說罷,在床上朝上磕了三個頭,複又坐下。妙玉一旁口念:善哉!善哉!看來你們府上的災難就要滿了。人生福,禍際遇自有定數,正是,世法平等,之所矣!
寶玉對惜春道:剛才在禪堂妙玉師傅已經將你們的遭遇都說給我聽了。我現在就過去和玉函兄商量,將你和妙師傅及二位小師傅一起接回京城,暫住在襲人姐姐家中,待蘭兒求準北靜王爺,聖上能給咱家出路,到那時再給你們修建庵堂,重塑佛爺金身。惜春道:聽剛才二哥哥你說,咱們家已有十幾口子都住在襲人家中,如今再將我們四個接去,人家容納承受得了嗎?況且我等都是出家之人,尤為不便。寶玉道:四妹放心,我與玉函兄早已是知己,他的家境據我所知並不多你四人吃住消用。妙玉一旁言道:二爺原本是找四姑娘來了,現已找到,自當將四姑娘接去,何須又顧及我們三個,妙玉又說:待四姑娘走後,我帶著惠明惠亮二人離開此廟,雲遊四方,寄名掛單,了此一生便了。寶玉道:妙師傅先勿多慮,待我和玉函兄商量後再定。寶玉說罷,叫惜春躺下休息,便站起身來往禪堂而去。
寶玉走後,惜春頓覺身子輕爽許多,隻覺腹中有些饑餓,見床頭案上有飯菜,便伸手端起那碗糙米飯,可憐也不顧冷熱操起筷子,就著糟麵筋一刹那飯菜下了肚。可謂:人到何處講何處,危難之際無窮富。
一時間惜春吃得碗幹碟淨舔唇咂咀,遂想起向妙玉問道:妙師傅,我二哥哥是怎麼找到咱們廟裏來的呢?妙玉笑道:哎喲!四姑娘,剛才你見了你二哥哥時隻顧激動的哭,當時我對你說的話,隻怕你一句也未聽進去。於是妙玉複又將寶函二人來廟避雨,吃飯贈銀,我因有些好奇,便到耳房隔窗暗窺,發現二爺麵貌甚熟,後經詢問,彼此才認出,我便待咱倆遭遇始末一一給他述說了,之後我便帶他前來見你。書中交待:剛才惜春見到寶玉,心中激動萬分,百感交集,當時妙玉的話她哪裏聽進,此刻聽了妙玉重述,真是喜出望外,遂言道:妙師傅,我看這神靈確是有的。不然的話,這場雨早不下,晚不下,偏偏在這個時辰下,這不是有意驅使二哥哥到咱廟避雨,讓我兄妹相見。若沒有這場雨,二哥哥怎麼會到咱廟裏來,那麼,我兄妹相見團聚的日子就無期可望了。妙玉道:人間際遇自有天定,離合又豈由人願?惜春點頭。
且說寶玉辭了惜春來到禪堂,見了玉函笑道:讓函兄久等了。玉函道:無妨!寶玉便將見到惜春,述說家事,現在家人大都開釋出獄均住函兄家中。四妹聽了不勝感激,並說:我家官司乃為欽定,現雖已赦免,但家產府第一空。現我家眾多人口住在蔣相公家中,每日開銷,不在少數長此下去,人家如何承擔得住呢?四妹為些必中甚是不安。見她這樣我的一樁打算也不敢對她講了。玉函忙問什麼打算?寶玉望了望玉函,欲言又止,玉函笑道:二爺的心中打算,連我也不便告知嗎?寶玉笑道:實難啟唇,玉函正色道:二爺越發把我見外了。倒底是什麼打算?果真不能告訴我?寶玉又看玉函,見他確是發急要知。於是苦笑道:既是函兄一定要知,我隻好厚著臉皮對兄說了吧!寶玉便道:原打算這次來瓜洲找到四妹接她回去,誰料又遇見故人妙玉師傅,見她們如此窘境我又不忍心隻接四妹一人走,再則隻怕四妹也舍不得和她們分開,我有心想將她們四人一齊接走,但又一想自己眼今還住在人家,且人口眾多,如今我再作主將她等接去,豈不是給函兄加負擔,增困難,得寸進尺?所以我實在難以向函兄開口,故也不敢向四妹言明。書中暗表:寶玉說這一番話是使個心眼,以作試探。誰料蔣玉函聽了寶玉一席話之後,猛將大腿一拍笑道:真是巧得很,咱倆卻想到一起去了。寶玉忙問如何?玉函便道:剛才二爺去後,我坐在這裏就想:眼下這座破廟,她們幾個弱女子豈能長住?況且生計又如此艱難,妙玉師傅,過去雖未曾見過也略有耳聞:也是出身名門,大家閨秀千金小姐,滿腹經論,且稟性情高不染俗塵,何以能耐過這般困苦?為此我有意想將她連同兩位小師傅一並接回我家暫住,然後再設法給她們建蓋修行之處,但不知她們願不願意,隻等二爺您出來商量,誰料您到慮起我來了。寶玉聽了不勝歡喜,遂笑道:這真是:心想一處互不知,更將顧慮二人分。言罷,二人哈哈笑了起來。
二人笑罷,玉函道:雨已停了多時,天將拂曉,二爺快進去請四姑娘,妙玉師傅等人過來商量如何動身?寶玉忙又來到內室,見了妙玉,惜春將剛才和玉函商量的話,述說一遍,惜春自是欣喜,妙玉還想推辭,寶玉道:妙師傅勿再推脫了。你想:我若隻將四妹一人接走,她豈能夠舍你而去呢?大家快快到禪堂商量早些動身,免得遲了再生支節。
眾人來至禪堂,互相見禮坐下。惜春起身走過來向玉函稽首道:多蒙蔣相公義重如山,救吾全家親人於危難,今又打救我師徒四人脫離困境,蔣相公功得無量,願我佛慈悲保佑恩公一家終生平安多福。玉函連忙起身禮道:四姑娘言重了,我與二爺情同手足。二爺的親人自當是我的親人,今日接四位且到寒舍屈尊,容後再安置。寶玉道:大家勿再客謙,天就要明了,依我之見,咱們大家今日就動身如何?玉函點頭:使得!惜春看看妙玉,妙玉笑而不語。寶玉見此言道:既是如此,你們幾個趕快收拾一下,我和函兄此刻進城回客店結賬,隨後即顧車前來接你們去瓜洲渡口北上。函兄你看如何!玉函點頭:極是!妙玉道:我們倒也沒有什麼可收拾,隻是這一走,總得要向青蓮師姐辭謝一聲才是。寶玉道:辭謝自是應該,但不宜麵辭,免生麻煩,妙玉道:那當如何辭呢?玉函想了想言道:依我說:妙師傅你此刻給你師姐寫一封辭別信筏,方稱:你四人在此已無法生計,現在各自另投別處謀生。下邊辭謝的話,妙師傅你自會措辭。寫好之後即交與我,待我回客店後,將此信筏交與店家,叫他明晨到青燈庵交與你師姐。我們來個先行後辭豈不穩妥?不知妙師傅意下如何?妙玉點頭笑道:蔣施主想得委實周到,寶玉笑道:函兄善能急中生智,佩服佩服!玉函擺手謙謙一笑。
妙玉即回內室,小尼研墨,妙玉提筆展紙,按照玉函適才授意寫道:青蓮師姐尊上:師妹妙玉等四人在此已無法生計。現在各自另投別處謀生。自我們來後,蒙師姐對我等每每關愛,照護之至,我們銘刻在心,容來生報答之!倉卒之中,不及麵辭,望師姐鑒諒。
師妹妙玉再拜
年月日
一時妙玉將信筏寫好,用牛皮信封封好。出房即交給玉函。此時天已大亮,寶函二人不便多留,速速告辭進城。這裏妙玉,惜春及小尼惠明惠亮各自略略收拾,妙玉隻將自己從不敢拿出使用的弧瓞,點犀和綠玉鬥三件珍器妥為收正好。
且說寶函二人回到客店,即刻結了賬。玉函將店夥計叫到房內言道:這有一封信,煩你明早將此信送交此地青燈庵主持青蓮大師即可,說罷,玉函從懷裏換出一塊碎銀言道:一點小意思,權作跑腿酬費。夥計接過銀子笑道:些許小事,何勞大爺又破費?玉函又道:勞你即刻顧兩輛轎車來。夥計答應出去,不多時兩輛車來到店前,寶函即上了車。臨行時,玉函關乎夥計,信莫誤了,夥計連連點頭。
兩輛車出了城,不多時來到淨心庵門前停下。寶函二人下車叫開庵門,隻見小尼已換上半新僧衣僧幅,臉上黑灰已洗去,原來甚是俊秀。寶函二人來到禪堂,妙,惜已收拾停當。此時寶玉再看妙玉臉上油灰盡已洗去,雖未施粉末其風姿不減當年。隻略微有些消瘦,卻更顯得苗條,柔娜絕代之美。書中交待:這妙玉的容顏,天生既有寶釵嫵媚之容,更兼有黛玉風流嬌羞之態。故稱妙玉也。寶玉一時看呆了(注一)妙玉時尚沒在意,後見寶玉不眨眼一直癡癡看著自己,頓時妙玉兩額泛起紅雲。遂笑道:二爺隻管望著我做什麼?車子備好了沒有?寶玉依舊看著妙玉不語玉函一旁推了寶玉一下,寶玉才忽地晃過神來。玉函代寶玉回道:車子已在廟門外等候,各位還有什麼事?此時隻見妙玉,惜春及惠明惠亮四人來到佛前跪下,妙玉道:我佛慈悲。我弟子四人迫於在此無法生計,現隨蔣賈二位施主去京都棲身。日後倘機緣佛賜,我等定重建廟宇再塑金身,終生敬供。說罷四人磕了三個頭,起身隨寶函二人來到廟外,妙玉隨手將廟門鎖上。玉函過來安排,妙玉,惜春及二小尼四人坐頭一輛車,寶玉,玉函坐後一輛。玉函告訴車夫去瓜洲渡口。二車夫答應一聲,相鞭催馬直奔流口而去。這正是:櫳翠一別今又會,車馬行去再不回。要知妙,惜等四人進京如何,且看後回。
(注一):有專家評:如果說,釵,黛二人是賈寶玉,紅樓夢,書中情戀明線,而妙玉則是雪芹先生在書中為寶玉情戀安插伏線。此論據,諸君可在紅樓夢前八十四中細閱蛛絲馬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