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像農民親手蓋房要在雲南終老(1 / 3)

我像農民親手蓋房要在雲南終老

談話

作者:馬原 張慶國

時間:2015年 2月 7日星期六地點:雲南西雙版納州猛海縣姑娘寨談話人:馬原、張慶國

一、我的鄉居生活要做到比村民還要簡樸

張慶國(以下簡稱張):談你現在的生活吧,你現在的生活很獨特,外界完全不了解,也無法想象,因為你搬到雲南的西雙版納猛海縣,在這個地方定居了,是定居嗎?我沒說錯吧?

馬原(以下簡稱馬):是的,在這裏定居了,我是開始了新雲南人的生活,不是客居,就是在這裏過日子,定居。

張:什麼叫定居?你解釋一下?

馬:你看我這大房子,可不是隨便住的,蓋這些房子,那是要在這裏終老的。

張:你自己蓋的房子?

馬:是啊,我蓋的,你看那些老木料,我到處收購來的,用這個當地人拆樓拆下來的老木料蓋我的房子,結實,還便宜和環保。

張:餘生要在這裏過完?

馬:是的。

張:你是哪年生的?

馬:1953年。

張:你前久是病休,現在呢?

馬:退休了,我 62歲了嘛。

張:那你就自由了,有足夠的精力和時間在西雙版納這裏蓋房子,真是了不起的工程,你這樓和院子蓋得太好,太美,太自由自在了,想怎麼蓋就怎麼蓋,想蓋什麼樣式就蓋什麼樣式,想蓋個鍾樓,就蓋了一個,鍾樓像一個歐洲的方尖碑,細長細長的,高高的,裏麵什麼也沒有,就一把超長的竹梯子,哈哈!相當簡樸,自以為是,將來最高處再掛一個大鍾,完了。你看這個,你的住房,設計得太絕了,簡樸到狂妄的程度,真是驕傲自大啊!所有牆麵都不刮白灰,所有房頂的燈具都是徹底的簡單明了,沒有任何裝飾,隻有電線和燈泡,就像好的文學作品,不繞圈子,沒有矯揉造作的修飾,隻有一針見血的事實。哈哈!

馬:是的,我就是要這樣,我的鄉居生活要做到比村民還要簡樸。

張:你怎麼會選中這個地方來定居呢?什麼機緣促成你來到雲南西雙版納?

馬:是這樣,有個上海詩人默默你知道吧?他在雲南。

張:我知道呀,撒嬌派盟主,有一次在昆明,他請我和於堅一起吃飯。

馬:上海詩人默默是我的好朋友,他早就在版納買了房,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們聯係上了,他說自己在版納,約我去玩,我說好,就找個時間去玩了。我跟著默默在西雙版納轉,來到了猛海縣這裏,我一下子就振奮了。這個地方啊,可以成為我這輩子的理想之地,可以讓我完成一個願望,就是過上夢想中的鄉居生活,因為早年我是知青嘛,對鄉居生活有感情。

張:你在鄉下生活過?

馬:對,下鄉知青嘛。我 1974年離開農村,結束知青生活的。

張:你的知青是多長時間?

馬:四年。

張:四年也夠長的。

馬:青春期啊,17歲到 21歲,你想想。

張:你那知青不屬於老知青吧?

馬:老知青呀,我是 69屆初中生,全國第一屆知青是 68屆嘛,我下鄉是 1970年,文革那段時期,學校已經亂套了,有的 1969年畢業,有的 1970年畢業,我跟王安憶一樣,都是 69屆初中生,我比王安憶大 1歲。在一輩子的這個回憶裏邊,我覺得最美好的是知青,當然也和年齡有關係,17歲到 21歲,本身就很美好。你想想 21歲是青春期結束的一個年份啊,等於我的青春期是在鄉下度過的。我們當年的那種生活,肯定印跡太深了,後來的城市生活,也就是讀中專,進工廠,上大學,當記者、編輯和專業作家。以後的這些生活,在我一生的回憶裏邊,都不如知青生活那麼有勁。所以,很多年來我就有一個願望,回到鄉下。我 2000年到上海,2001年就在上海郊區找地方,考慮是不是去鄉下生活?我生病是 2008年,生病以後我就離開上海,離開了同濟大學,直接去海南,到海南幾個月,我的身體狀況不錯,我在海南到處找地方,海南你知道它的景觀啊什麼都特別好,氣候也不錯,稍微熱一點,我把海南島走遍了。

張:你想在海南找一塊地?

馬:是的,想找一塊地方,安居下來,結果沒找著,那次,詩人默默叫我過來雲南,我就來到西雙版納,默默帶著我到處走,就來到了猛海縣。

張:海南不錯的呀,應該也可以找到好地方?你覺得什麼讓你不滿意?

馬:沒有特別合適的地方。所以,我 2011年第一次到版納這個地方,來到猛海縣,突然覺得這個地方太美好了,一個是植被好,一個是雲南的雲,雲特別漂亮啊,然後還有一個就是氣溫,這裏有特別奇異的氣溫。

張:海南比較熱?

馬:是的,那裏太熱,這裏呢,它是熱帶,北回歸線以南了,但它在西雙版納熱帶的高地上,這個高地,剛好讓那個熱的氣溫降下來了,由山下的 38度降到了山上的 27、28度,你看多好。我這兒跟景洪的溫差大概是 10度左右,但它與景洪又很近,生活沒有特別不方便之處,你從景洪過來就知道,大概也就是 20多公裏的距離,這麼一點距離,就有 1100米的高差,這裏是海拔 1600米,景洪是 500米,1100米高差帶來一個巨大的氣溫差異,太好了。而且,因為我在過西藏,早就知道一定的海拔高度對人居特別好的,一般來說,海拔 1500到 1800米之間,是人居最理想的高度。

張:這裏的 1600米比昆明還低一點。

馬:是啊,比昆明還低一點。也就是說,我一不小心撞上了猛海縣的姑娘寨,一切巧合都發生了。一個怕熱的東北人,選擇在南方定居,南方的熱又不堪忍受,一年有 360天在空調下度過,來到雲南西雙版納猛海縣的姑娘寨,這兒居然不用空調,最高也就是 26、27度的氣溫,隻要不在陽光下,最高氣溫就這樣,太舒服了。我近幾年有一個心得,我也是到處賣我這個心得,我說人體最大的器官是皮膚,讓整個皮膚舒服起來的就是溫度。猛海縣南糯山這個地方,冬天最冷不到零上 10度,夏天最熱的時候上不了零上27度,年溫差 16、17度,你想這 17度的年溫差讓人多舒服,要很大的運動量才能出汗。你去海口就知道了,真是熱得恐怖啊,渾身是汗,一年 365天,有 300天以上都是桑拿天。但對我個人而言,最嚴重的還是那場大病,我為此去找好水,我覺得有了好水身體會恢複正常,曾經去過安溪,那是鐵觀音的故鄉嘛。

張:安溪在哪裏?

馬:福建安溪。我去到安溪,發現那裏山高不夠高,矮也不夠矮,不理想。然後我在海南的五指山、霸王嶺、尖峰嶺、吊羅山,這些大山都去過,都沒那麼方便。所以,南糯山的姑娘寨,一下子就變成我很多年裏特別希冀的一個理想之地。

張:哦,是的福建,想起來了,一開始你是為了找水?

馬:想找好水。

二、水是萬物之靈,我一直在找好水,最後找到雲南

張:水這個想法,你是從哪裏來的呢?

馬:這樣,我寫了個作品叫《禍福相依》,在《大家》發的,浙江文藝出的書,這本書裏有一大章講的是水。我有一個理念,認為世界萬物,都是以水為基礎,水基。水格外重要,我們常說人體有 70%的成分是水,疾病是另一種生命體,跟慣常的生命體作對,它也是水基。

很多病,我們今天知道治不了,治不了為什麼不嚐試換一個思路呢?當時我就想換水。中醫通常講,90天或者百日,人體整個水會徹底置換一次,我就想,用另外一種方式對待疾病,換水。疾病既然是水基,以水為基礎,那換水這個過程,也許能讓疾病的那一部分元素,比如病菌病毒這些東西,隨著水走了。所以我一直在找好水,海南的水特別好,海南的椰樹牌礦泉水號稱是國宴用水,我生了病第一步去海南,呆了五年啊,想換水,身體改善得特別多。

身體有了一點緩衝,來得及進一步找好水,可我去國外不現實,瑞士那地方好,我外甥在瑞士,瑞士是世界上物價最昂貴的地方,我沒有那麼多積蓄,瑞士環境特別好,水特別好,全球有名。法國的依雲地區也很好,依雲礦泉水是全世界最昂貴的水。但是,不一定隻有他們那兒有好水,我就去安溪,最後找到普洱茶的核心產地,雲南西雙版納猛海縣的南糯山。

張:這裏的水好嗎?

馬:這裏的水很好,口感也特別好,我去化驗過,在疾控中心化驗,我這井裏的水,完全達到直飲水指標,疾控中心的專家都吃驚。我這裏是在南糯山,我的上邊,山上沒有任何一戶人家,這個水沒有經過人為汙染,如果有一點汙染也就是雨水,水蒸氣蒸發上天,空氣裏邊可能會有一點汙染,但是我用的是井水,不是淺表水。

張:雨水落下,滲入土地,再進入水井,也得到過濾了。

馬:我現在家裏吃的、用的、刷的,都是最好的山泉水。南糯山是普洱茶的核心產地之一,茶好,我深信出好茶的地方一定出好水,我去福建的安溪找定居地,就因為那裏出好茶。茶好水就好,我深信這一點。

張:那次你來到西雙版納,馬上就決定要在這裏定居?還是回去想一想才來的?

馬:沒有想,當時我定下來,這就是我要找的地方,你知道,2011年這一年裏,我來這兒一共八次,來八次的想法非常單純,就是要找一塊地,後來找到這裏,很合適,就準備推地蓋房,毫不猶豫地把老婆孩子帶來了,不是把房子蓋好了老婆才來,老婆孩子來了以後,才規劃蓋房子的。

張:你什麼時候搬來的?

馬:2014年 5月搬進來,前後來了八次,第八次就舉家遷過來了,我在上海弄了一個八米的大貨車,把家具和書什麼都運來了。

張:貨車從上海拉家裏的東西過來?

馬:是的,搬到這裏,為自己築巢來了。

張:你這個房子,建築設計非常有特點的,你最初的想法,是想搞個什麼特點的建築?

馬:根據地形地勢因地製宜,用得恰如其分最好,我少年時期就覺得,一個人一輩子要給自己蓋一回房子,中國農民都是這麼過來的,但凡是一個勤勞的農民,他一輩子要蓋一次房的。

張:你家在城市,小時候在城市裏成長的?

馬:小時候在城裏長大的,但是內心裏有一個願望,想著啥時候能住上自己親手蓋的房子?還親自去設計,因為現成的房子有非常多的局限,跟你的居住理念有一定衝突或差異。現在,既然是給自己蓋房,實現男人一生的中國農民理想。

張:想蓋房子是一回事,很多人也許都這樣想過,但想過就過了,做不了,即使要做,也不容易,可你卻真的為自己蓋房了,這房子可不好蓋的,你自己設計的房子嗎?

馬:我當過知青,對農村雖然不是特別熟悉,大概還是知道的,這幾年又很關心農村,有的男人一輩子蓋兩次房子,多數人家一輩子蓋一次房子,你自己蓋一次,兒子蓋一次,孫子再蓋一次,或者你爺爺、爸爸他們都蓋一次,一般是蓋一次房,在這個過程裏邊,比如說我原來對房子有很多想象。我一個朋友投資房地產,我替他打理過公司,蓋房子的策劃、規劃、設計和建設,我都主持過,積累了蓋房子的知識。

張:這麼說有道理,你好像比別人是多了些蓋房子的知識。

馬:蓋房子,要跟各種人打交道,裏邊的知識和程序我比較熟,所以我為自己的這個房子做構想,我一開始構想的是,找那引起自己喜歡的,比如南歐的城堡,小城堡,當地地主的房子,那種房子有一些防禦的需要,樣式很特別。

另外一個,是土耳其,它是歐亞大陸交彙的地方,既有亞洲元素,又有歐洲元素,但土耳其跟歐洲不一樣,跟後來的美國也不一樣,美國更現代,古典一點的在南歐,它經濟上不是太發達,像意大利、希臘、包括東歐的南斯拉夫,他們都不特別發達,我喜歡,但尤其喜歡偏土耳其風格的,我一開始的效果圖是土耳其式的城堡,尖的拱頂,我確定了紅磚,你看我用的磚是土磚,顏色和外麵的土牆一致的,非常和諧。傣磚是稻草燒的,傣磚和機磚最大的差別,機磚裏邊有煤渣。

張:對,機磚是機器壓出來的磚,用煤渣製作成的,強度好,但沒有傳統泥磚的感性味道。

馬:我用傣磚,是稻草燒的,溫度低,又全部是土,淺紅色的,比胡蘿卜顏色更淺的紅磚。我在想,基礎部分用這個磚,傣磚不結實,可以用框架結構,有水泥的柱和梁,周圍的人勸我不要用傣磚,說傣族蓋房子都用機磚,我說一定要用傣磚,傣磚蓋完房子以後,我連粉刷都不用做。

張:就那樣保持磚的本來顆粒質感,很好啊!我見過德國一個建築師做的房子,用老監獄改的,原來的灰磚牆,不粉刷,配上精致的家具,非常有設計感。

馬:是的,我就不想裝修了,房子全部是傣磚,外立麵已經有外裝修感覺了,不用再貼磚,省了工序又省錢,過鄉下生活,有一點非常明確,我要的不是奢,是簡樸。

張:多好的想法啊!

三、我每天被雞叫和狗叫喚醒,清晨即起,灑掃庭除

馬:我這個理念不是現在才有的,我二十七、八年前,寫過一篇長文章,叫《小說百窘》,當時就表達過這樣的意思。

張:此話怎講?

馬:百窘,就是一百種窘迫,說的是小說走到沒落了嘛,當時我提出這個觀點來,認為我們這一代,也許是小說這台節目最後的鑼鼓。實際上,我這個預言今天幾乎被驗證了,20年以前,80年代的時候我就提出來。

張:你認為小說要走進博物館了?

馬:是的,我早就這樣認為。你看現在大作家不是小說家,全是編劇,是鄒敬之、麥加這些。當然麥加也寫小說,但是,他們揚名立萬的作品,主要還是電影和電視劇,小說的式微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張:這個說法前幾年熱鬧過一陣子的。

馬:我在《小說百窘》裏有一段話,我說,我最希冀的,是我這一生,最希望有一處環境好的空間,環保、綠色,遠離汙染,寬敞,但是要樸素,要簡單。

張:哈!你從小說扯到了現在的西雙版納,你的意思是,小說將死,隻有找個好去處躲著玩,可你現在還在寫小說。所以,寫還是不寫,跟小說將死的話題無關,這是兩件事。

馬:是的,我早年的預言今天兌現了,所以我就找到雲南來,在西雙版納住下。你看我這個牆,從底到上,沒有一麵牆刮過大白,這牆是不平的,我就要這樣。我房間裏所有的燈全都是最便宜的,一個燈頭上麵擰一個節能燈,任何燈具不需要,簡陋到比當地農民還簡陋。

張:其實鄉下人有了錢,並不想簡陋,他們經常做得比城裏人更費錢,以證明自己富了。

馬:簡陋是我想要的今天的生活,鄉下生活可能會有土,但這兒植被特別好,塵土其實很少,即使有土,它也不髒。我們從地裏拿來的蘿卜,用手擦一擦,不過水就敢吃,我知道那東西幹淨,這就是簡樸生活,簡單生活,真的簡單,甚至可以稱之為簡陋的生活。簡陋的生活這種美好,我用文字給人家描繪,是描繪不出來的,他沒法體會,你蘿卜不洗,用袖子擦一下就吃,這麼簡陋有什麼好啊?最好還是在大餐館裏,蘿卜弄的像藝術一樣端上來,修出個形狀來再吃。

張:你現在學校裏,屬於病休?

馬:退休了,我一天也沒多留過,退休就走了。

張:你在這裏,西雙版納的姑娘寨,一天的生活是怎麼安排的?

馬:我寫過一篇小文章叫《在大山之上》,是《當代作家評論》約我寫的,新主編說支持一下嘛,你就寫寫一天的生活,我就寫了那樣一篇小文。我每天早上起來,都是被雞叫和狗叫喚醒的,我爬起來的第一件事,是喂雞喂狗,因為它們餓了,它們叫我,招呼我,我老婆頭一天晚上會把狗食煮好,然後我先去喂狗,我的這個昆明犬特別凶,叫得很厲害,會把我們吵醒,喂狗的時候,一群雞都圍在旁邊,我現在有 60多隻雞,就是我們由一隻雞生出來的。

張:一隻雞生出這麼多?

馬:就是生啊孵啊,然後再生再孵,大概有六七代了,我們的雞蛋都很小,我估計是近親繁殖,但是還是開心。喂雞喂狗,同時喂魚。我大概有不到兩三百條魚,魚是我放進池塘的,我知道數字,魚苗有大有小。然後我們有一隻貓,我們還曾經有過其他動物,比如說曾經有過另外一隻狗,因為是母狗,招來了很多野狗,我們後來把母狗送人了,還有過山上的那種螃蟹,在我這魚塘裏邊,但是現在去哪了我不知道,還有幾個癩蛤蟆,個頭很大,有拳頭那麼大。

張:癩蛤蟆是自己跑來的嗎?

馬:就是山裏麵的癩蛤蟆呀,這裏有很好的生態,癩蛤蟆、山蟹、野貓都有,若幹野貓。我們家也養了一個小貓,因為發現有老鼠,養貓是想讓老鼠忌憚一點。

張:老鼠很多吧?

馬:不太多,老鼠我們發現過,所以養了一隻貓,有若幹隻野貓每天在我們家轉來轉去,翻垃圾箱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