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聰亮和荷花到達本縣時,天已經黑了。一般乘公車三個多小時就能順利到達,可他們坐了五個多小時,過足了坐車的癮。他們在縣城的一家旅社住了下來。聰亮說,今晚好好休息,等明天叫爸爸開車來接咱。荷花總是對聰亮說的話半信半疑,但也明白他話中的善意。可聰亮心裏明白,從他一踏上回家的班車,就陷在苦悶中,其實應該說,從與荷花談上戀愛,他就處在一種忐忑不安的心態中。他與荷花的愛情是建立在謊言之上的,可是這個謊言能守多久呢?他知道遲早會捅破的。隨著離家的距離越來越近,他的謊言也離“破滅”越來越近。如果荷花看到的家,並非金碧輝煌,而是家徒四壁,心情會怎麼樣?會不會一怒而去?聰亮心亂如麻,不敢想下去。

第二天早上,聰亮是被惡夢驚醒的。他夢見家裏的房子,變成了一座殘破不堪的茅草屋,低矮的土坯牆壁上傷痕累累,上麵苫著長長的野茅草,就像五、六十年代山民居住的茅屋。屋裏是土桌子、土凳子、土鍋台,鍋台周圍放著簡易的炊具。荷花站在門口哭泣著,周圍圍著村裏的大人小孩,黑壓壓的一大片。聰亮羞愧得無地自容……

荷花也醒了,兩人洗漱後收拾行李,行李收拾好了,聰亮還是拖延著不願回家,因為他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後果,能讓這個“謊言”的生命力延長一點算一點。他打開電視機,洋裝等爸爸“開車”來接,可實際上哪有心思看電視呀,雖然目光盯住電視屏幕,但魂已經跑了。他心裏沉重,悶悶不樂,愣怔發呆,腦子裏一直在想怎麼辦?進而顧慮重重,焦急不安。

荷花在床邊坐著,說聰亮,咱不用等爸了,他一定很忙,還是坐車回去吧!說了這話準備站起來走時,不料,聰亮“撲通”一聲跪倒在她麵前,雙手抱著她的雙膝蓋,可憐巴巴地仰望著她,像小孩子似的,帶著哭腔說,荷花,荷花,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是個大騙子,我對不起你,是我騙了你。其實俺家沒車,沒樓,也沒山林,也沒開啥公司,是普普通通的農戶。爹娘都是莊稼人,沒有啥本事,家裏不但不富,還不如人家哩 。以前我對你說的全是假話,我自私,想得到你,想愛你一輩子,想永遠不離開你。荷花,我不該騙你,你打我吧,罵我吧,是我毀了你,我有罪,我罪該萬死。

不料,荷花看著他長歎一口氣,沉思片刻,很平靜地說,你不該吹牛,吹就吹唄,還把牛吹那麼大,讓人不敢相信,不過,我也沒把這話放在心上,隻是想如果是真話更好,假話也沒啥,因為我生來就是在苦水裏泡大的,即使你家再窮也比俺家強吧。我理解你吹虛的目的,並沒有啥惡意,無非是想得到我,也是愛的表現。我看重的是你對我的一片愛心。隻要你對我好,什麼都有了。說著,她輕輕搖搖頭,看著他微笑說,其實我早知道你這是在演戲,隻是不想揭穿你,不想傷你的自尊心。你想啊!咱都是從農村出來的孩子,都知道村裏的情況,貧富差別都不大,哪有富翁?她拽著他的胳膊說,起來吧,隻要你真心對我好,這比啥都強。

聰亮吃驚地看著她,像傻了一樣,不敢相信她說的話,疑惑地問,荷花,你說的是真心話?

荷花點點頭,真情是無價的,它抵過萬貫家產。

聰亮聽了這話,很激動,眼含淚花,說荷花,你真好,我這輩子,願給你當牛做馬。

荷花攙著他微笑說,起來吧,快起來。

聰亮站起來坐在荷花身邊,親昵地攬著她的肩膀,接著說,我知道不該撒謊,這謊話就像一塊大石頭壓在我心上,日日夜夜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心裏很難受。

這不是自找的嗎,不過,你不這樣我還看不透你的心呢。

荷花,是你推了我心上的石頭,解了我的憂愁,我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了,這不是做夢吧?

啥夢呀!以後咱回去就好好過日子。如果在村裏搞副業能賺錢,咱就不出來了;不賺錢,讓爹娘在家看著孩子,咱還出來打工,隻要勤勞,就有飯吃,有錢花。

這是聰亮意想不到的結果,沒想到荷花這麼通情達理,他滿麵笑容,高興得想蹦起來,想跳起來,禁不住手舞足蹈,嘴裏哼哼起小曲來,荷花看著他撇著嘴笑,說你是三歲的小孩呀,看你的傻樣,那以後聽不聽我指揮?

他嘿嘿直樂,說全聽你的,然後收著了笑容,問荷花,我還不知道你家的情況呢,咱倆這事,你家人知道了會不會找麻煩?聰亮又愁容滿麵起來。

荷花說,俺家很窮,我七歲那年就沒了娘。聽村裏人說,娘的模樣不俊,可心靈手巧,啥活都能幹。就是奶奶的脾氣壞,發起火來像惡虎一樣,她看著我娘不順眼,就橫挑鼻子豎挑眼,稍不如意,不打就罵。有一次因為一點小事,奶奶和我娘打起來,我娘個矮,就是還手也打不過奶奶,可奶奶覺得打著還不解氣,又在娘的胳膊上咬一口,咬掉她一塊肉,鮮血直流,後來到醫院包紮著傷口,兩個多月才好。村裏人看不慣奶奶的霸道,對爹娘說,當婆婆的咋能這樣呢?就不會給她分家。後來分了家,但奶奶仍然調唆爹和娘的關係,她罵爹聽娘的話,沒有主心骨。我七歲那年,娘去街上賣雞蛋,一共賣了十塊錢,她在街上買了一件花布衫穿在身上,高高興興地回家了。奶奶知道了這事,就在爹麵前罵娘亂花錢,不是過日子人,三天不打,上房子揭瓦,不給你說,就亂花錢,全是你慣的。看來她是皮肉發燒了,欠挨。爹聽信了娘的話,回家把娘摁倒在地,拳打腳踢,罵她亂花錢。把娘打得鼻青臉腫,也把娘身上的那件新衣服撕得稀巴爛,娘哭著躺在地上像個土人一樣,喊著救命啊!救命。我向前去拉爹,爹一腳把我踢倒了,我在地上爬著嗷嗷叫地哭。爹可能是打娘打累了,才住了手。他出去了,娘抱住我痛哭一場,我看著娘的臉很嚇人,她的眼、嘴都腫了,變了模樣。然後她站起來到門後的盆架旁,拿著毛巾洗洗臉,又抬頭看看牆上掛的鏡子,她看見了自己的臉,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流。娘平時穿的都是舊衣服,有的是人家送給她的,也有奶奶穿過的衣服,穿著不合適,就自己剪剪,再縫縫。可娘買的這件衣服,上麵印著一朵一朵的小梅花,還有青葉。她不但穿著合體,而且顏色、花形也好看,這是她最心愛的一件衣服。娘把那件衣服脫下來,又一針一針地縫合好,穿在身上。她對我說,妞,你去奶奶家吧,娘想睡會兒覺。我就去了奶奶家,奶奶問我,你爹打你娘啦?我說快把娘打死了,她嘿嘿笑著說,你娘就是欠挨,她可當家了,女人當家房倒屋踏。我說奶,你就當家。她眼一瞪,別胡說,小心我撕你的嘴。沒想到,我娘在家上吊死了。我就成了沒娘的孩子,跟著奶奶吃碗飯。我上學上到三年級,奶奶就不讓上了,原因是家裏沒錢交學費。可我學習成績好,每次考試都是全校第一名,老師找到家裏說還讓我上學,可奶奶說,閨女家,再上該咋著,長大還是人家的人,就是考上大學也沒錢供啊。班主任把俺家的情況向學校反映了,校長說,全免學費,讓她繼續上。接著,我又上了兩年學,考上了重點中學。可奶奶仍堅持不讓我上了,我下學後就進城給人家當保姆,人家給的錢,我全寄給家了。後來我就到了廠裏幹活,遇到了你,是你給了我溫暖,我感到很幸福,也很滿足。從我進廠,再沒給家人聯係過,所以他們不知道我在哪裏,也不會找你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