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記>
深秋的天,紅色的楓葉鋪滿了山道,像是燒起了山火,鋪開漫山的壯麗。
小院的梧桐枯了,孤零零掛著幾片皺皺卷卷的黃葉子,像是行將就木的老人,風吹一吹就顫個不停,險危危要投赴了塵土。
簡傲來的時候,重華上仙挨著圓石桌就坐在樹下,恬然沉靜,一如從前,如果忽略了那一頭如雪的發的話。
像是感覺到了什麼,重華上仙側耳聽了聽,轉過身,清聲問“誰?”
“……從前,本君隻要入這九華山一步,你便能立即察覺,如今,本君就在你眼前……”
簡傲沒能說下去,喉嚨裏像是堵了什麼東西,讓他突然有些暴躁起來。
“你怎麼來了?”
重華上仙淡淡問著,一雙手在桌上摸索著找茶杯。
簡傲沒吭聲,隻是盯著重華上仙那雙在桌上摸索著的手看。
那一雙手,原是素淨修長,若骨玉琢磨而成,無可挑剔,而今,卻是枯瘦了,就像是這梧桐樹上的枝椏,不堪摧折。
小院裏的風停了,周遭陷入一片死寂之中,似乎是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被壓抑著,無形的壓迫感下,叫人連呼吸都不自覺小心翼翼。
饒是雙眼不能視,重華上仙也清楚旁上一直沉默著的人此刻會是怎樣一副怒容。
從來都是他自己的選擇,怪不得誰,怨不得誰,到如今,他不曾有悔,隻在每每回憶之時,總會有些遺憾……
突然,小院內掀起一股颶風,叢叢荒草撲倒在地似要席卷起地皮,枯枝折斷的聲音裏,黑影忽移,簡傲猛地逼近重華上仙!
手指剛一觸到茶壺,冷不防手腕被人突然抓住,那力道狠地像是要折斷了他的手腕!
“不過就是一隻狐狸精,一個累贅,拿來逗悶兒本君尚且嫌他太弱,你倒是眼光獨到,對他是一門心思寵著、護著、寶貝著,落得今日這步田地,重華,都是你咎由自取!”
看他越是從容平靜,簡傲就越是忍不住奚落的話,這時候落井下石一番原該是快意的,畢竟當初在他堂堂一界之主和一隻狐狸精之間,這人有眼無珠選了那麼個繡花枕頭,可如今,這石頭是下了,落井的卻是他自己。
重華上仙麵色不改,隻平靜地掙開簡傲鉗在他腕上的手,雙手在桌上摸索一通,又尋到了茶盤上的茶壺。
“抱歉,茶有些涼了”
他摸了摸壺身,這樣說,微微一笑,和氣卻疏遠。
“……”
簡傲緊緊盯著重華上仙看了好一會兒,一言不發,眉頭擰的死死的。
“簡傲!”
重華上仙大驚,然而身體卻被簡傲早先一步施法定住。
“你以為憑你現在的身體還能再撐幾時?”
簡傲惡狠狠咬牙切齒,掌下卻又給重華上仙多過了些元氣。
你不是想見他嗎?本君幫你!
堂堂一位上神,一位魔君,一個是被狐狸精迷了心竅,一個,是鬼迷心竅。
冬至這天,桐花鎮上的李員外家,李夫人分娩,順順利利誕下一個足斤足兩、白白嫩嫩的大胖小子,家中老少歡騰一片,光是流水宴就擺了三天。
小公子出生這天,雲開日照,霞光蔚然,渠上枯了一季的荷花一夜轉生,盛景壓過六七月天,那李府上空五彩流溢,滿院清香,鎮上的人都說,李家這個生來不凡的小公子定是福星降世,神仙下凡。
李家小公子滿月宴這天,賓朋滿座,賀聲一片。
自桌上掉落的酒盞突然懸空停住,席間說笑聲戛然而止,方才還推杯換盞的一群人突然之間都像是被定了身,一動不再動,爾後,自人群中走出一個青衣白發的年輕男子,徑直往廳堂而去,步履慢輕而從容。
被乳娘抱在懷裏的奶娃娃在瞧見那一襲青衣之時,好奇地盯了一會兒,突然笑了,嘴裏咿咿呀呀叫著,揮舞著兩隻短短的小胳膊就要青衣人抱。
重華上仙微微一笑,眼淚卻掉了下來,一滴正好落在懷中抱著的奶娃娃臉上,連忙又用衣袖輕輕地擦。
那奶娃娃著實不認生,抓住了重華上仙的袖子笑的更歡,烏溜溜的眸子清澈明亮,還是那一雙桃花眼。
“阿寧……”
重華上仙輕聲地喚,嗓音溫柔。
大大的手輕輕抓住小小的手,輕一分則太輕,重一分則太重,小心翼翼握在掌中,如此柔軟孱弱。
奶娃娃咿咿呀呀,笑的歡實,小小的手費了幾番力氣抓住重華上仙一根指頭就要往嘴裏塞。
重華上仙看著他,哄著他,嬌嬌軟軟的奶娃娃抱在懷裏就這麼小小的一團,脆弱不堪。
良久,重華上仙才又將奶娃娃小心翼翼送回乳娘懷裏。
小家夥不笑了,隻歪著頭直勾勾盯著重華上仙看,眨也不眨,呆呆愣愣。
重華上仙微微一笑,低頭在那又軟又紅的小嘴兒上輕輕碰了一下,留下一句囑咐,往後退開了一步……
阿寧,別等我了……
短短的小胳膊還朝外伸著的奶娃娃呆呆看著一步一步走遠了的人,終於在重華上仙轉身刹那,放聲大哭。
聞他一聲嚎啕,重華上仙腳步驀停,卻沒有回頭,隻是極短的停留之後,複又大步一邁,頭也不回地離去。
在那一雙烏溜溜蓄滿淚水的眸子裏,那一道漸行漸遠的背影漸漸變的透明,直至化成無數淺青色的星點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