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湯湯,霧氣氤氳,遠處船隻影影綽綽。
薛淩萱手上一個用力,夜香便進了河,霧裏傳來幾聲咒罵:“哪個不要命的在倒夜香?!濺了老子一身!”
槳聲蕩起,船隻漸漸靠攏來。薛淩萱站起身來,猶豫了一下,提著青釉虎子拔腿就跑。船上人眼見追不上了,隻得停了船,嘴上的叫罵聲卻是收也收不住,薛淩萱隻當沒聽見。
她一路小跑,等過了灌木叢,才敢回頭,見後麵的確沒有人追來,這才放慢了腳步,一個轉彎,便拐到了亂葬崗。
江寧城下了半個多月的雨,已經死了不少人——淹死的,餓死的,病死的,縣令讓人統統拖到亂葬崗埋了了事,這倒便宜了薛淩萱。
她慢悠悠地走到亂葬崗,果然見又多了幾具新屍體,便從腰裏抽了一把小匕首,又從闊袖裏拿了一張散發著異味的布,蹲下身去,手一挑一剔,一塊死人肉便落到了布上。這種事她做慣了,不大一會兒,幾具屍體便成了白骨。
薛淩萱掂了掂手上的布包,盤算了一下,約莫這幾日的生計有了著落,正打算往城裏走,卻不料一個回身,就撞上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
此時天色尚早,日頭未出,天邊啟明星亮雖亮,可照不散亂葬崗的陰森。
薛淩萱見麵前這人穿一件黑色廣袖長袍,露出的臉和手一片雪白,加上自己剛才撞上他的時候,隻覺得又冷又硬,不由“啊”地一聲慘叫,跌坐在地。手上的青釉虎子甩了出去,咕嚕咕嚕滾了好遠,恰好停在剛才被薛淩萱剮了肉的一具白骨旁邊。
薛淩萱的臉頓時白了,結結巴巴地求饒道:“我我我,我錯了....大人郎君,你你你,你大人有大量,放放放放過我吧!”
那人皺了一下眉:“放過你?”聲音甚是低沉。
薛淩萱原本就極恐懼,心裏就跟被火燒似的,覺得空落落地幹,此時聽他開口,隻當自己小命就要折在這裏,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你,你都已經死了,還那麼計較做什麼!這年頭,死的人難道還少了麼!我挖你幾塊肉怎麼了!又不是我吃!你要是舍不得,我還給你就是了!”說著將布包朝那人扔去。
她心裏實在怕得很,甩出去的時候手抖得厲害,布包又沒紮緊,因此扔到半路便全灑開了。肉塊稀稀拉拉地落在她與那人之間,那人見狀,又皺了皺眉。
薛淩萱吸了吸鼻子,看了一眼那人,又看了一眼地上的肉塊,心道這鬼見自己的肉這樣灑了一地,怕更要叫自己不得好死,隻好強壓住心裏的恐懼,從地上爬起來,走過去打算把那些肉塊撿起來。
那人見她彎腰伸手,身形一動,拉住薛淩萱的手腕道:“你作甚麼?”
大約是新喪的緣故,他手上還帶著些溫熱,叫薛淩萱的恐懼去了大半。
薛淩萱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要你的肉麼,我撿起來還給你呀。”
她和那人離得很近,隻見他眉目疏闊,形容朗朗,竟是個極少見的美男子,不由心中暗暗為他的早夭感到惋惜。
那人皺眉道:“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要這種....”他臉上露出嫌棄的表情,“髒東西了?”
薛淩萱一愣,脫口道:“你不是死人?”
那人聞言,臉色頓時變得十分好看:“我看起來很像個死人?”
他恍然大悟:“你剛才哭哭啼啼的,我聽不大清楚你到底在說什麼,搞了半天,原來是說我是個死人?”他挑了挑眉,眯起眼睛道:“也隻有你敢這樣同我說話。”
他雖這樣說,但不知為何,薛淩萱本能地覺得他其實並不生氣。非但不生氣,他仿佛還帶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愉悅,便縮回了手,有些訕訕道:“我剛剔完骨,就看到了你,而且你身上那麼冷,臉又那麼白....”
她偷偷瞄了一眼那人的臉色,明智地住了嘴。
那人氣極反笑:“向來知道小門戶沒甚麼見識,但沒有見識到這種程度,也算讓我長見識了!”
他上上下下將薛淩萱仔細打量了一遍:“看你的樣子,也不像是小門戶出來的啊,怎麼,你家主人日常起居,出門訪友,都不敷粉塗香的麼?”
薛淩萱皺眉:“我家主人是個男人,敷甚麼粉,塗甚麼香?”
那人嗤笑一聲,問道:“你家主人姓甚名誰?”
薛淩萱警覺起來:“你要作甚麼?”
那人又冷笑了一聲:“放心,我不過是想知道,到底是哪家子弟,這樣沒有風儀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