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驕陽似火,蟬鳴聒噪,哪怕偶有一絲風來,也是暖烘烘的,令人心情益發焦躁。
這樣的天氣,哪怕閑臥家中,都忍不住要汗流浹背,然而黃土大道上,卻有一個風塵仆仆的少年,在步行趕路。
這少年發絲蓬亂,灰頭土臉,幾乎已經瞧不出原本的麵目,便連腳上的布鞋都磨損得很是嚴重,顯然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程。然而他的步履依然矯健,氣息也悠長得很,絲毫不見紊亂。
“報複,當真是赤裸裸的報複!小爺不過一年前偷了那老家夥半斤水玉靈髓送給了夭夭,他便一直記恨,眼下終於等到機會,這般熱死人的天氣指示我去做那見鬼的差事,當真可惡至極!三千多裏路程,他不隻一件法器都不賞賜下來,便連去年元月三師娘送我那一架紫紋雲車都不許我動用!若非臨行前小師娘偷偷塞了一遝神行符,這般遙遠的路程全靠步行,當真要累煞人了!”
翻過一座土丘,又有一股沙塵迎麵撲來,少年忙不迭揮起衣袖遮住麵龐,禁不住破口大罵道:“那太玄山蘇老怪也當真可恨得很,自家修煉有成破空飛升,修行界裏傳一傳,大家羨慕嫉妒咒罵一陣也就罷了。偏偏留下一座破仙府,還傳信給各大門派,讓他們各自爭奪。又偏偏設下禁製,說什麼隻有煉氣期弟子才能煉化那仙府之靈!可憐我幾千裏長途跋涉,若給穀中那些姐姐妹妹們瞧見我堂堂玉麵小郎君趙逸目下這個落魄模樣,不知會笑成什麼樣子!”
少年趙逸一邊絮叨自語埋怨著,一邊低頭前行,從正午到日落,堪堪走到一片樹林中,方才感受到一股久違的清涼。待聽到林中傳來嘩嘩溪流聲,便忍不住笑逐顏開道:“終於可洗去這滿身塵埃臭汗!”
他的修為已臻煉氣頂峰,距離築基都隻一步之遙,哪怕趕了整整一天的路,身體也未感覺到疲累,隻是未免單調枯燥了些。況且,他自幼生活在遠離俗塵的仙靈之穀,養成了喜愛幹淨的習慣,自是分外受不了滿身的塵埃。
林間溪流,活水潺潺,清澈見底。少年踏過青青軟軟草坪,歡呼一聲後,撕掉身上的衣衫後,便魚躍入溪水中。
砰一聲巨響,原本在對岸垂首飲水的錦雞山雉被濺了滿身水花,咯咯驚惶叫著,撲閃著翅膀逃竄離開。
少年入水後,原本清澈的溪水很快就泛起一片渾濁之色,旋即又被流水衝到了下遊。
一個猛子紮入水中足足過了小半刻鍾,趙逸濕漉漉的頭顱才浮到水麵上,酣暢無比吐出一口濁氣後,他慢慢攀上溪邊一塊卵石,盤坐在上麵,搓去身上那一層汗漬塵埃,漸漸露出本來的麵目,當真是一個清秀的少年,隻是一雙清澈眸子滴溜轉動著,賊得很。
夕陽漸漸落山,明月卻還未升起。趙逸抬手掐動法訣輕輕一招,丈餘外岸邊上他那堆衣衫裏便有一個做工精美的布囊顫顫巍巍漂浮起來,而後便極速射入他手中。
趙逸握緊了布囊,眉頭卻微微蹙起來,說道:“這驅物訣練了也有兩年時間,施展起來卻仍有些阻塞,真不知何時才能運用自如驅使飛劍?禦劍飛行,禦敵於百裏之外,才真是真正修仙者該有的風姿!真羨慕離山劍院的弟子們,隻要拜入山門就能學到專門的禦劍訣!可惜老家夥不爭氣,那麼多位師娘也沒有出身離山劍院的,卻是學不到禦劍訣。”
他手中這布囊,名喚作乾坤囊,乃是眼下身上唯一一件法器,隻有儲物之效卻無旁的作用。不過煉製這乾坤囊的大師娘卻說是因為他目下修為尚淺,無法將這乾坤囊祭煉到極致的十二層禁製,因此這乾坤囊尚有許多效用發揮不出。
大師娘的話,趙逸自是不會懷疑。因為他這位大師娘乃是修行界最頂尖的煉器宗師器王許罡陽的嫡親女兒,盡得器王真傳,所煉製出的法器自是非同凡響。與趙逸口中那個老家夥的慳吝不同,他的幾位師娘都很是寵溺這個乖巧伶俐的弟子,給他最好的東西,傳授最好的法訣。
原本趙逸是打算一鼓作氣將這乾坤囊祭煉到煉氣期頂峰的五層禁製,不過卻被老家夥嚴令禁止,說是因祭煉法器耽擱了正經修行是本末倒置的事情,若修為提升起來,將一件法器祭煉到高層次不過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好過修為低末時廢寢忘食的去祭煉。
這話倒也在理,隻是趙逸受不住那老家夥頤指氣使的態度,咬著牙祭煉了整整一年時間,也不過將這乾坤囊祭煉到區區三層禁製。而後麵的四層五層,以他目下的修為還有靈力恢複的速度,最少還要三年時間才能祭煉成功。雖然以他聞香穀首席大弟子加關門小弟子的身份,聞香穀中諸多修煉資源任他取用,若要用靈石快速補充靈力,祭煉的時間將會大大縮短。
可是無論多麼純淨的靈石,內中或多或少都會有些雜質,若以靈石來補充靈力消耗,這些雜質也會一並進入體內極難清除,雖然偶爾為之對修為影響甚微,但若長久取用靈石,必會危及到日後的修行,因體內雜質過多難以築成一品無暇的道基。趙逸雖然性喜胡鬧,這種關乎到自身修行大事的問題卻也不敢急功近利。況且,若讓老家夥知道了自己那般做,不知會有怎樣的責罰。
當然,若有宗門長輩不惜損耗修為幫助後進祭煉,也能很快將法器祭煉起來。不過趙逸卻不想因為這種小事令得幾位待他視若己出的師娘損耗元氣,若老家夥肯做的話,他倒是樂意之極,不過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祭煉乾坤囊的事情就這般擱置下來。
趙逸靈覺一探,便滲入到乾坤囊中。這乾坤囊雖隻祭煉到三層禁製,內中方圓卻足足有十餘丈,足足比尋常煉氣期所用的儲物囊大了一倍有餘,不愧是器王嫡傳的絕藝。不過相對於乾坤囊本身的不凡,內中的東西則顯得有些寒酸。
眼下,乾坤囊中大半空曠著,隻在角落裏有一堆東西,乃是老家夥親自為他準備的衣衫。這些衣衫多是尋常粗布麻衫,按照老家夥的話說是俗世間行走不能顯得太出塵,趙逸卻明白這老家夥不過是存心惡心自己罷了。這些衣服的材質且不說,每一件都髒得很,透出一股酸腐味道,須得洗過之後才能穿在身上。
而在衣衫下麵,便是小師娘偷偷塞給趙逸的一遝靈符。他將靈符取出來仔細清點,發現神行符僅剩了三張,至於其他防身的符篆,雖然一路來沒有消耗,但本來數目就少得很。除此之外,這乾坤囊中便沒有了旁的東西,臨行前老家夥堵著穀門口逼他將內中東西傾倒幹淨,說是此行爭奪仙府還在其次,最主要是要讓他曆練一番,若帶了太多外物,難免勝之不武。
一邊收起靈符,趙逸一邊思忖道:“那蘇老怪傳信中說得明白,今次玄門六大宗門皆收到了消息,屆時應該都會派門下最出色的弟子前往太玄山。雖然隻是一群煉氣期的弟子,不過好虎架不住狼多,我要爭搶到仙府,還須仔細籌劃一番。聞香穀雖然好,不過老家夥卻早說了,待我築基後便不能再住在穀中,須得另覓山門洞府。那蘇老怪乃是最近兩百年唯一一個成功飛升之人,他留下的洞府想必定有玄奇之處,正合做我日後修行的洞府。若今次不能成功,回去之後還不知要被老家夥怎樣嘲笑,所以一定不能失敗!”
“不過話說回來,那蘇老怪傳信各宗,都是挑選的玄門最出類拔萃的宗門。那玄門第一宗的太玄宗掌控整整一片浩大大陸,有七個俗世大帝國供奉著他們,據說門下單單記名的弟子就足足數十萬人。至於其餘各宗,雖然沒有這麼大陣仗,但也相去不遠。可是我們聞香穀師徒加起來才不過一個半人丁,便連師娘們都算上,也不過十幾口人,這也算大宗門?不過若單比較師娘的數量,修行界裏能超過我的卻也寥寥無幾。不過這件事該驕傲的是那老家夥,卻和我無甚太大關係。”
一邊絮叨著,趙逸一邊收起了靈符,轉而取出一套衣衫,就著溪流洗濯起來。然而搓洗了幾次後,雙手間突然傳出哧啦裂帛聲,卻是他勁道用得猛了些,將衣衫撕碎。無奈歎息一聲,趙逸再取出一件衣衫來繼續洗。他自幼飲食起居被人照顧得無微不至,雖然未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境地,但若要自己洗衣裳,著實有些太為難了。
一直撕毀了足足六件衣服,總算有一件在他揉搓下保存下來。尚未來得及披上濕答答的衣衫,他鼻翼翕動間忽然察覺有些異狀,尚未及得有所舉動,便看到夜幕下一朵熒光流轉的青雲向此處飄蕩來。
“青紋雲車!是雲水宗的弟子,想來應該也是前往太玄山爭奪仙府的。”
趙逸端坐水中,喃喃說道。片刻後便眉開眼笑,低語道:“雲水宗隻收取女弟子,向來聽三師娘將雲水宗中女弟子皆是國色天香的佳麗美人,今次有機會見識一下,當真好運氣。”
話一講完,他才陡然醒覺到自己尚是赤身裸體,而此時雲車已經近在咫尺,依稀可見雲朵之中羅衫飄舞。情急之下,趙逸身子一滑,頭臉皆沒入水中。
二
所謂雲車,乃是采集天際雲霞精氣以秘法煉製專供長途跋涉趕路的一種法器,而這種秘法隻有雲水宗才有傳承。
修行界中能夠禦之飛行的法器有許多,但卻獨獨雲車最受青睞。第一是因為賣相好,試想一下,都是修行界超凡脫俗之人,偶遇之時,旁人高臥雲車之上,騰雲駕霧風姿卓越,而你卻灰頭土臉騎在葫蘆上,先是氣勢便弱了不止一籌。
第二則是因為實用,雲車的防護能力遠遠要強過其餘飛行法器,尤其在高空中罡煞之風肆虐的環境下,而且駕馭簡單,一般靈智開化的靈獸隻要稍加馴養,就能以之拉車。
第三則就是身份的象征了,因為雲車隻有雲水宗才能煉製,而雲水宗又位居玄門六大宗派,並不依靠煉製雲車售賣過活,因此修行界隻有與雲水宗交情極為友好,才能得到雲水宗贈送的雲車。可是,修行界中又有多少人夠資格,配與雲水宗座談論交?
天上這架雲車降落下來,駕車的乃是一種極為罕見的靈獸碧睛金鬃犼。這種靈獸凶性十足,極難馴服,一旦成年,其中強大者甚至擁有不弱於散仙的凶威,且性情極為孤傲,寧肯身死也不願供人驅使。若想得到一隻碧睛金鬃犼,須得狩捕懷孕即將臨盆的母獸,在幼獸尚未產出時便開始培養,才能有一二機會馴服。
落入林中這一隻碧睛金鬃犼隻是尚未成年的幼獸,饒是如此,那天賦異稟的凶威也已經初露端倪,四蹄煙雲繚繞,一俟落地,周遭草木土石盡皆化作齏粉,便連趙逸遺落在岸邊的衣衫也無法幸免,眨眼間消失無蹤。
藏匿在水底的趙逸自是也能感覺到這一股波動激蕩的凶威,旋即便斂息凝神,不使一絲精氣外泄。他雖不怕這牲畜,但當下這模樣如何能顯露人前?一時間,心中那一絲旖旎遐思蕩然無存,隻盼來人速速離去。
雲車緩緩停住,從車上走下兩名妙齡少女,竟生得一般模樣,皆明眸皓齒,清麗動人,並蒂雙花,難分軒輊,便連舉手投足、顧盼流彩間流露出的氣質都一般無二。若強要說區別,便是一個著青衫,另一個則是紫衫,而著紫衫那少女眉梢一點朱砂印記。可惜趙逸如今身處水底中,卻難見到這雙生女兒動人風姿。
兩名少女走上草地,法訣輕輕掐動,半丈高的雲車隨即化作一團輕煙沒入那青衫少女腰間一塊玉佩中。
左右打量片刻,那紫衫少女欣喜道:“這林子倒也幽靜,姐姐,咱們便在這裏小憩片刻怎麼樣?一路窩在雲車上,當真悶死人了!”
水底趙逸依稀聽到這銀鈴般清脆甜美的聲音,想到自己一路來風塵仆仆,當真益發覺得不堪回首,同時心中暗暗叫苦,若岸上女子一直逗留不去,難道自己還要一直藏在水中不成?
不旋踵,那青衫女子便淡笑著說出令趙逸心緒大亂的話:“左右這裏距離太玄山已經很近了,咱們便在這裏休息一晚上吧。且恢複一些元氣,眼下太玄山還不知是個怎樣情形呢。”
紫衫少女聞言後,笑逐顏開,手中羅帕輕輕一搖,便化作數丈方圓一塊五彩毯子,輕飄飄鋪在了草坪上,而後她慵懶地伸伸蠻腰,便側臥在了毯子上,玉手輕搖吩咐那碧睛金鬃犼道:“小金,你去旁邊守著,莫在這裏激蕩煙塵了!”
那靈獸輕吼一聲,便搖擺著身形踱步走入林中。
青衫少女站在原地,指著紫衫少女笑斥道:“你這丫頭,轉頭便忘了臨行前師傅的叮囑。因那蘇方前輩飛升之事,眼下太玄山左近並不太平,咱們一路行止皆要小心。哪怕隻是暫時停住也不能懈怠,須得布下小雲羅幻陣,提防宵小之輩靠近過來。”
口中說著,她素手輕揮,接連數枚明珠落在周遭不同方位。一俟落地,明珠便陡然耀起清光,交織連接,將這方圓半裏之間盡皆籠罩起來。再從外間瞧過來,隻能看到一團迷霧氤氳流轉,卻難窺到內中情形。
兩名少女並肩躺在毯子上喁喁私語,兩張無暇俏臉緊緊挨著,當真連繁花都覺羞慚不敢盛放。可憐了水底的趙逸,緊緊抱著一塊卵石,動也不動,心中猶自懊惱若早知會有眼下處境,不若先前那雲車未落下時便先高呼一聲,讓那對姐妹曉得此地已被人捷足先登了,雖然也是尷尬,卻好過如今被困在水底不敢動彈。
女兒家閑話私語,自然不會是達則兼濟天下又或除魔衛道這類豪言壯語。那紫衫少女嗬氣如蘭,嬌憨問道:“姐姐,白日裏咱們遇見風玄宗那一隊師兄要與咱們同行,你怎麼拒絕了他們?雖然分屬不同宗派,不過師傅也說過,今次爭奪仙府,各宗派早有約定,各憑機緣,禁止相互殘殺。他們又不敢對咱們不利,一同上路,也能多些照應啊。”
那青衫少女星眸熠熠,玉指屈起輕敲著妹妹光潔額頭,說道:“小丫頭,你就是太憨了!他們若想對咱們不利,大把的手段可用,哪會隻有鬥法這一種手段。人心隔著肚皮,終究門戶有別,他們又人多勢眾,咱們還是離得遠一些才好。而且,你難道沒瞧見風玄宗那領隊的名叫周牧的怪腔調的怪模樣?”
紫衫少女額頭輕輕拱在姐姐懷中,嬌聲道:“我就是腦筋不大靈光,所以師傅才囑咐我出門後一切要聽姐姐你的。”
片刻後,似乎想到了很好笑的事情,她又咯咯笑道:“是哩,那位周師兄當真古怪得很。天空上罡風肆虐,躲避都來不及,他手裏卻還搖著一柄折扇,莫非還怕風不夠麼?咯咯,當真沒有辱沒了他們的宗派名字。”
青衫少女眸中閃過一絲厭色,輕啐道:“師傅說過,這樣的男子最是可厭,隻道自己風雅不凡,女子們定要對他軟玉溫存才應該。這樣的人,絕對不能給他好臉色,否則他定要糾纏不休,敗壞人的心情。當年黎師叔她……唉,說這些做甚麼!”
似乎想起了極不願意提及的事情,姐妹兩個沉默下來。而水中的趙逸聽了之後,心跳則忍不住加快幾分。若沒有記錯的話,他的三師娘便出身雲水宗,且恰好姓黎,而淩空輕搖羽扇那類自命風雅之舉,正是老家夥最樂意擺出的做派!
趙逸心緒尚未平靜下來,岸上那對姐妹已經再次交談起來。
“姐姐,那位蘇方前輩飛升便飛升了,大家都替他高興,可是為什麼又要多此一舉做這些事情?他若想將仙府送人,留下自己的傳承,難道不會送給自己關係親厚的親戚友人?咱們六派子弟就算得到了仙府,也不可能背叛師門繼承他的衣缽啊!而且,定然會有許多人奔波一場徒勞無功,興許心中會對前輩生出怨忿。”
趙逸在水底聽到這話,登時生出心有戚戚之感,若非那蘇老怪這莫名其妙的舉動,自己何必風塵仆仆趕來太玄山,眼下又落得這般田地!
那青衫少女沉吟道:“這當中的內情,怕是隻有已經破空飛升的蘇前輩才能講明白。不過,我聽說這位蘇前輩性情有些孤僻,雖然早就享譽修行界,但卻一向獨來獨往,不與旁人結交。他這次能夠成功渡劫飛升,許多前輩都倍感驚詫。渡劫乃是修行中最為凶險的關口,哪怕背後有整個宗門做後盾,十之八九也要失敗。這樣一位散修人士卻能做到許多大宗門都做不到的事情,當真令人欽佩!所以,雖然師傅她們並不甚在意仙府中或許會有的蘇前輩的傳承,但卻對他成功渡劫的原因心存好奇,若能搶得仙府送回山門供師傅她們仔細研究,自是極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