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關於雷蒙·拉第該

法國若望·高克多

雷蒙·拉第該(Raymond Radiguet)生於一九○三年六月十八日,在經過了一番奇跡的生涯之後,他在一九二三年十二月十二日不自知地去世。

文壇上認為他有一顆木石的心。雷蒙·拉第該卻有一顆堅硬的心。他的金剛石的心是不為輕微的接觸所動的。他需要火和別的金剛石。其餘的東西他都不在意。

不要誹謗定命。不要說天道不公。他是屬於那年齡太快地一直奔放到底的嚴肅的種族的。

“真正的預感,”他的《肉體之魔》(Le Diable au Corps)的結末說,“是在我們的精神所達不到的淵深之處滋生出來的。因之,有時那些預感使我們做了些我們完全解釋錯的行為……一個自己想不到快要死的無秩序的人,突然整頓起他身邊的事物來。他的生活改變了。他整理他的紙片。他早起早眠。他舍棄了他的惡習。他周遭的人們額手稱慶。因而他的突兀的去世使人更覺得是不公平的。他正要過幸福的生涯了。”

四個月以來,雷蒙·拉第該變成有規律的了;他睡眠,他整理,他謄寫。

我真傻,我額手稱慶著;我把一架雕琢水晶的機器的複雜,當作了一種病態的雜亂。

這就是他最後的話:

“聽著,”在十二月九日他對我說,“聽著一件可怕的事吧。在三天之後,我要被神兵槍斃了。”看見我流淚得呼吸也窒住了,聽見我杜撰著矛盾的說教,他便繼續說:“你的說教沒有我的說教正確。命令已經發下了。我已聽到了那個命令。”

後來,他還說:“有一個飄動著的顏色,這顏色裏隱藏著許多人。”

我問他要不要趕走他們。他回答說:“你不能趕走他們。因為你看不見這個顏色。”

接著,他昏迷了。

他動著嘴,他喚著我們的名字,他驚訝地凝視著他的母親,他的父親,他自己的手。

雷蒙·拉第該開始了。

因為他遺下了三部書:一卷未刊的詩集,前途不可限量的傑作《肉體之魔》和實踐了的這個不可量限的前途的《陶爾逸伯爵的舞會》(Le Ba du Comte dOrgel)。

人們恐怕著一個會發表一部別人在這個年齡寫不出的書的二十歲的孩子。昨日的死者們都已歸於永恒了。一部沒有記日期的書的沒有年齡的作者,《舞會》的作者就是如此。

在旅舍的一室中發著狂熱的時候,他收到這部《舞會》的校樣。他不打算在校樣上加什麼修改。

死亡湮滅了他的成長的回憶;三篇短篇小說;一篇題名為《法蘭西島,愛之島》(Ile de France,Ile dAmour)的《肉體之魔》的長附錄;和曆史描寫《查理·道萊昂》(CharlesdOrleans),這和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的假自傳一般,同樣是空想的作品。(附錄一)

我所應得的惟一的榮幸,便是當雷蒙·拉第該在世之日,給予了他別人在他死後才給他的光榮地位。

若望·高克多

追記——雖則雷蒙·拉第該十分討厭一切怪誕的事和神童——在十五歲的時候,他已自稱十九歲了—— 然而我們卻總不能不提起來說:他的詩是在十四歲至十七歲之間寫的,《肉體之魔》是在十六歲至十八歲之間,《陶爾逸伯爵的舞會》是在十八歲至二十歲之間寫的。(附錄二)

自從一九二一年起,他就搜集寫舞會的材料了。當他在一九二三年九月之末在鄉間寫成這部小說的時候,他把他的劄記的零簡斷片撕碎了。在那藏著《查理·道萊昂》的材料的匣中,我找到了一張藏在一個信封中的劄記。我覺得它很寶貴。我把它抄下來:

《陶爾逸伯爵的舞會》

在這部小說中,奇誕的是心理。

想象的努力是專注在這一點;不著眼於外表的事件,卻著眼於感情的分析。

像穢褻小說一樣露骨的純潔戀愛小說。文體:用寫得不很好的文章,正如真正漂亮的人應該有不修邊幅的神氣一樣。

“社交的”方麵:

對於某一些感情的展開有用的氛圍氣,卻不是一種社交界的描摹;這是和泊魯斯特(Marcel Proust)相異之。背景是不重要的。

證實我的序文中的兩節的下列的劄記,是在雷蒙·拉第該的零簡斷片中找出來的。

若·高

附錄一:

關於《肉體之魔》

人們想在我的小說中看出自白來。多麼大的錯誤!在青年人和婦女們那裏觀察出假懺悔——那些他們在那兒出於矜誇而杜撰著他們所沒有犯的罪孽假懺悔—— 的那些教士們,是很知道靈魂病這種機構的。我要把一切都是假的這個小說的輪廓給與《肉體之魔》,同時要在那裏描摹書中主角的青年的心理。那種虛張聲勢是他的性格的一部分。

(未記年月)

附錄二:

“神童才子莫須誇 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哪一個家庭沒有他們的神童呢?他們發明了這個名稱。像世上有偉人一樣,世上當然有神童。然而神童長大起來未必就是偉人。年齡是沒有關係的。蘭波(Rimbaud)之使我拍案叫絕的,是他的作品,而不是他寫那些作品時的年齡。一切的大詩人都在十七歲的時候寫過詩。最偉大的是那些使人忘了他們在十七歲時所寫的東西的人。

保爾·華萊裏(Paul Valery)先生對於一個新近提出征答的“你為什麼要寫東西?”這個問題,回答說:“為了意誌薄弱。”

我以為恰相反,意誌薄弱就不寫了。蘭波是因為懷疑他自己並為了顧惜自己將來的名譽而停止著作的嗎?我不這麼想。一個人總是越做越好的。可是願那些等著寫得更好一點而不敢拿出自己的作品來的懦怯者,不要在這裏找一個對於他們的意誌薄弱的借口。因為在一種更微妙的意味上,人們永遠不越做越好,人們也永遠不越做越壞。

一九二○年九月邂逅

斐裏泊

他追上了她,接著他癡心地想:他隻要在一家店麵的陳列窗前站下來就是了;她會捱到他身旁來的。她毫沒有舉動,卻繼續走她的路。

於是他便決意去和她招呼了。她像分手的最後一段時期一樣地刁惡。她假裝吃了一驚,說道:“嘿,他們說你已經死了!”

這一下,他可難堪極了。如果他是已經死了的話,她也會繼續生活著,就好像沒有這回事一樣。

她打扮得很漂亮。他說不明白她所穿著的那件大氅是一件獺皮大氅呢,還是兔子皮的或青羊皮的。他連她披在背上的是哪一種衣服也不知道。他差不多有點懊悔去和她招呼,並且立刻覺得自己在她身邊是無足重輕的。他試著和她開玩笑:“呃,呃,看你的神氣好像在做什麼大事業!”

“真的,你要求離婚這件事真做得好。這樣一來我倒一帆風順了。”

一時之間,他像一個傻子似的在她身旁走著。他好像在跟著她,她卻並不慫恿他這樣做;他好像是一個剛才在路上碰到一個女人而盯住她找麻煩的男子。而當他問她“你近來怎樣”的時候,她一邊走路一邊說:“你是看見的,我在這裏走路。”

他們便這樣地走到了巴斯諦廣場。在人行道中,他應該靠左麵穿過去到車站上去乘他的火車。她向他指了一指左麵,說道:“我呢,我向那邊走。”

在和他分手的時候,她出於禮貌地站住了。她有點矜誇地向他表示她是很有教養的。他不知道如何向她道別。她可能會去講給別人聽,說他曾經盯在她後麵,說她叱退了他。一個咖啡店是在他們前麵,為了要使她不能這樣地去誇口,他才提議道:“如果你不太忙的話,我們倒可以進去坐一會兒。”

她笑了起來,想了一想,終於高聲說道:“我很願意,因為這倒也很有趣。”

他們走了進去。他們麵對麵坐了下來。他們等侍者送上金雞納酒來。酒送上來了。

這時,一個奇特的事情出來了。特別是那女人,她是料想不到的。那男子立刻在他的舌頭下麵找到了他從前對她所用的那些字眼。當他在他的辦公室中度過了下午之後,每天晚上六點鍾回家去的時候,他習慣總是這樣問著她和她招呼的:“那麼?”這意思是說:那麼當我不在的時候有什麼事嗎?他們有八年沒有見麵了。當他張開嘴來的時候,這兩個字便脫口而出了:“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