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茄力克的日記

大凡好的日記一定是匆忙中記下來的;因為在那時候才能流露出真情,沒有什麼做作:所以英國文學裏最好的日記也是十七世紀英國海軍秘書皮普斯Pepys的日記。他娶了一位非常厲害的法國太太,然而他卻偏不安分,最喜歡調笑女仆,最妙的是這些調笑的供狀他每天晚上都寫在日記上麵。我們知道這位先生是懼內的,他想用紙筆來宣泄情意決沒有公開的可能;所以他必得別出心裁才能擔保沒有危險。果然他用的是一種密碼字母,在臨睡以前偷偷地背著他那法國太太很快地記好。到十九世紀他這日記才給人發現出來了。他每天雖隻有簡短地幾句話,然而這幾句話裏卻充滿了生氣,實在是絕好的描寫日常生活的作品;所以那麼厚厚一一本書,我們也百讀不厭。現在這位約翰生博士的高足(十八世紀劇場裏的泰鬥)所記的日記也是零零碎碎偶然記下來的,能夠完全表現茄立克滑稽的天性,確是一部有藝術地縮寫通常生活的好作品。而且裏麵所記的是他第一次到法國的零星印像,我們還可以借此看十八世紀法國社會的情形同英國人對法國的見解。

(原載1928年11月10日《新月》第1卷第9號,署名春)高魯斯密斯的二百周年紀念

十八世紀英國的文壇上,坐滿了許多性格奇奇怪怪的文人。坐在第一排的是曾經受過枷刑,嚐過牢獄生活的記者先生狄福Defoe;坐在隔壁的是那一位對人刻毒萬分,晚上用密碼寫信給情人卻又旖旎溫柔的斯魏夫特主教Dean Swift;再過去是那並肩而坐的,溫文爾雅的愛狄生Oddison和倜儻磊落的斯特魯Steele;還有蒲伯Pope皺著眉頭,露出冷笑的牙齒矮矮地站在旁邊。遠遠地有幾位衣服樸素的人們手叉在背後,低著頭走來走去,他們同誰也不招呼。中間有一位頸上現著麻繩的痕跡,一頂帽子戴得極古怪,後麵還跟著一隻白兔的,便是曾經上過吊沒死後來卻瘋死的考伯Cowper。另一位麵容憔悴而停在金魚缸邊,不停的對那一張寫著Elegy一個字的紙上吟哦的,他的名字是格雷Gray。

還有一個鄉下佬打扮,低著頭看耗子由麵前跑過,城裏人說他就是酒鬼奔斯Burns。據說他們都是詩人。在第二排中間坐著個大胖子,滿臉開花,麵前排本大字典,倫敦許多窮人都認得他,很愛他,叫他做約翰孫博士DrJohnson。有個人靠著他的椅子站著,耳朵不停的聽,眼睛不停的看著,那是著名的傻子包士衛爾Boswall。還有一位戴著眼鏡的總鼓著嘴想說話,可是人家老怕他開口,因為他常常站起來一講就是雞啼:他是伯克議員先生Burke。此外還有一位衣服穿得非常漂亮(比第一排的斯特魯的軍服還來得光耀奪目)而相貌卻可惜生得不大齊整;他一隻手盡在袋裏摸錢,然而總找不到一個便士,探出來的隻是幾張衣服店向他要錢的信;他剛要伸手到另一個衣袋裏去找,忽然記起裏麵的錢一半是昨天給了貧婦,一半是在賭場裏輸了——這位先生就是我們要替他做陰壽的高魯斯密斯醫生Goldsmith。據那位胖博士說,他作事雖然是有點傻頭傻腦,可是提起筆來卻寫得出頂聰明的東西。這位醫生的醫道並不高明,據說後來自己生病是讓自己醫死了。他死後不僅身世蕭條,而且還負了許多債。胖博士為這件事還說過他幾句閑話,可是許多人都念他為人忠厚老成,尤其是肯切實替人幫忙。有些造謠言的人還說他後來曾經投過胎到中國,長大了名叫杜少卿,仿佛是一本叫做《儒林外史》的談到他的故事。這杜少卿真是他的二世,做人和他一樣地傻好。這位醫生還做了好多書,現在許多對世界厭倦的人隻要把他的書翻翻就高興起來了,還有些哭得淚人兒似的看看他的詩眼淚也幹了。他的書像Vicarofwakefield,Deserted Village,She Stoopsto Conquer,這是誰也知道的,用不著再來贅言。英國人近來對這班奇奇怪怪的胖子們(除開那幾位所謂的詩人以外,他們都是胖子,就中以那位麵前排著字典的最胖;)又重新有了好感;其實這也是應該的,因為這班胖子的為人本就不壞,所寫的東西自然更是怪有趣味。今天(十一月十日)可巧是高醫生的二百生忌辰,此刻許有一班英國人正在那裏捧著酒替他大做陰壽,所以我們也把他的老朋友一齊找出來,在紙上替他圖個會麵的熱鬧。聽說最近牛津大學又把他那些非借錢即告貸一類的信印成了一大本;書我們雖一時看不到,然而料想內容一定是很有趣味。想借錢的文人很可以先借三先令六便士去買一本來看看。

(原載1928年11月10日《新月》第1卷第9號,署名春)新傳記文學談

(德國之盧德偉格、法國之莫爾亞、英國之施特拉齊)

英國十八世紀有一位文學家——大概是Fielding吧——曾經刻毒地調侃當時的傳記文學。他說在許多傳記裏隻有地名,人名,年月日是真的,裏麵所描寫的人物都是奄奄一息,不像人的樣子;小說傳奇卻剛剛相反,地名,人名,年月日全是胡謅的,可是每個人物都具有顯明的個性,念起來你能夠深切地了解他們的性格,好像他們就是你的密交膩友。小說的確是比傳記好寫得多,因為小說的人物是從作者腦子裏跳出來的,他們心靈的構造,作者是雪亮的,所以能夠操縱自如,寫得生龍活虎,傳記裏麵的人物卻是上帝做好的,作者隻好運用他的聰明,從一些零碎的記錄同他們的信劄裏畫出一位大軍閥或者大政客的影子,自然很不容易畫得栩栩如生。我想天下隻有一個人能夠寫出完善無疵的傳記,那是上帝,不過他老人家日理萬機,恐怕沒有這種閑情逸興,所以我們微弱的人類隻得自己來努力創作。可是在近十年裏西方的傳記文學的確可以說開了一個新紀元。這段功勳是英法德三國平分(中國當然是沒有份兒的)。德國有盧德偉格EmilLudwing,法國有莫爾亞AndreMaurois,英國有我們現在正要談的施特拉齊LyttonStrachey。說起來也奇怪,他們三個不約而同地在最近幾年裏努力創造了一種新傳記文學,他們的作品自然帶有個性的色彩,但是大致是一樣的。他們三位都是用寫小說的筆法來做傳記,先把關於主要人物的一切事實放在作者腦裏熔化一番,然後用小說家的態度將這個人物渲染得同小說裏的英雄一樣,複活在讀者的麵前,但是他們並沒有扯過一個謊,說過一句沒有根據的話。他們又利用戲劇的藝術,將主人翁一生的事實編成像一本戲,悲歡離合,波起浪湧,寫得可歌可泣,全脫了從前起居注式傳記的幹燥同無聊。但是他們既不是盲目的英雄崇拜者,也不是專以毀謗偉人的人格為樂的人們,他們始終持一種客觀態度,想從一個人的日常細節裏看出那個人的真人格,然後用這人格作中心,加上自己想像的能力,就成功了這種兼有小說同戲劇的長處的傳記。膽大心細四字可做他們最恰當的批評。新傳記文學還有兩點很能夠博得我們的同情。他們注意偉人和普通人相同的地方。他們覺得人性是神聖的,神性還沒有人性那麼可愛,所以他們處處注重偉人的不偉地方。盧德偉格的傑作哥德傳Goethe又叫做《一個人的故事)(TheStoryofaMan),把一位氣吞一世的絕代文豪隻當作一個普通人看,也可以見他們是多麼著力於共同的人性。這麼一來,任何偉大的人在我們眼中也就變做和藹可親的朋友了,不像一般傳記裏所寫的那樣別有他們的世界,拒人於千裏之外。還有一點是他們都相信命運的前定,因此人事是沒有法子預計的,隻有在事後機會看出造化播弄我們的痕跡,所以他們的作品帶有愁悶的調子,但是我們念他們作品時候,一看到命運的神秘,更覺得大家都是宇宙大海狂風怒濤裏一隻小舟中的旅伴,彼此憑添了無限的同情,這也可以說是這三位新傳記大家的福音。

施特拉齊在這三位中間可說是老前輩。他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大人物》Eminent Victorians是在一九一八年出版的,他的傑作《維多利亞皇後》Queen Victoria是在一九二一年出版的。他的描寫是偏重於大人物性格的造成同幾個大人物氣質的衝突和互相影響。現在他又用他精明的理智同犀利的文筆來刻劃伊利沙伯皇後同她的嬖臣厄色克斯的關係。伊利沙伯因為國內新舊教的紛爭同許多旁的緣故不能嫁人,但是她又是個搔首弄姿,顧盼自喜的女子,所以宮廷裏有了許多年輕英武的寵臣,有名的Sir Walter Raleigh是她早年的幸臣,厄色克斯卻是她晚年時候的得意人。可惜他們年紀相差四十餘歲,厄色克斯充滿了青春的熱血,想漫遊異國,建功海外,伊利沙伯卻要他滯在宮裏作伴,不許他和他的夫人同居,因此引起種種的衝突,最後厄色克斯想借民眾力量來恢複他已失的地位,伊利沙伯震怒之下,將他判決死刑,劊子手利斧一揮,抓著頭發,把首級高舉起來,喊道:“上帝保佑我們的皇後!”這是炙手可熱的權臣的末途。我們知道伊利沙伯可說是英國最能幹的君王(現在皇帝當然是除外),施特拉齊在這本傳裏說:“她是個凶猛的老母雞靜靜地坐著孵出英國,英國的生氣勃勃的精力在她的翅膀下很快達到成熟的地步。”厄色克斯具有玉樹臨風的豐采,自己寫過綺麗的詩詞,許多當時文人——《仙後》的作者Spenser同莎翁的前輩BenJonson——都受過他的恩惠,此外還有一位老奸巨滑的政客倍根——那五十幾篇精練深思,包含無限世故的Essays作者——做他的顧問。把性質這樣不同的兩人聚在一起,自然是沒有平安日子過的,但是因此兩人的性格也更見顯明,施特拉齊寫時也更覺得意味無窮,我們念時自然也免不了神往於三百年前這段公案。

中國近來也很盛行用小說筆法來寫曆史。那一班《吳佩孚演義》等等當然可以不必論,就是所謂哄動一時的佳作,像楊塵因的《新華春夢記》,大笑的《留芳記》,也無非是摭拾許多軼事話柄,作者對於所描寫的人物總沒有作什麼深刻的心理研究,所以念完後我們不能夠有個明了的概念,這些書也隻是哄動一時就算了。再看一看比較好一點記載像《清宮二年記》,《乾隆英使覲見記》、《慈禧寫照記》、《李鴻章遊俄日記》等等都是外國人寫的,實在有些慚愧,希望國人丟開筆記式的記載,多讀些當代的傳記,多做些研究性格的工夫。

(原載1929年5月10日《新月》第2卷第3號,署名春)新發現的拿坡侖的小說

在法國文壇上居於權威者地位的文藝雜誌La Revuedes Deux Mondes最近披露發現有一部拿坡侖著的小說,書名是《克利遜同厄熱尼》(“Clissonet Fvgenie”),原稿從拿翁在一八二二年駕崩於聖赫勒拿島後,一向存在波蘭貴族Dzialynski伯爵的書庫裏,現在由SimonAskenazy先生出版,還附有在Kornik所發現的其他拿翁的文稿,一共三十四頁,封麵鐫有拿坡侖皇帝的徽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