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正殿太素宮的路,更加曲折,是一個狹長的英文字母C的樣子。太素宮向北建在C字的正中背上,前麵缺處,深穀中突起一峰,也是一座百丈來高的錐形石山,為香爐峰。太素宮後的一排石嶂,正中就是齊雲岩,峰名玉屏峰,左峰為石鼓,右峰為石鍾。石鍾峰之右,向西直去,為隱雲、浮雲、仙鵲、展旗等峰。石鼓之左,向東這一邊,為碧霄、石林、拱日等峰,我們上正殿,係從拱日峰下,順著C字底下的狹長半圓彎過去的,走了二三裏路,方到了太素宮的正門,清初建的一座牌坊之下。路的兩旁,盡是些第幾第幾房,什麼什麼殿的背依危岩,門臨絕澗的二三層樓的建築物,也有開店的,也有供香客住宿的,閭閻撲地,屋棟連雲,數目總約有百家內外。現在這些住屋卻都空著,寂寂不見一人,但據陪我們上山的轎夫們說,則這百數家人家,當香市盛日還不夠供一半香客們的住宿。秋收完後,四方趕來參拜的善男信女的熱心,真可驚歎,真可佩服,也無怪從前的專製皇帝,要假神道來設教了。
齊雲山正殿境內的山峰,總括一句,是奇特偉大。我們自山腳,走至太素宮,已有七八裏路的高了,然而突出在太素宮上的諸峰,絕壁千丈,仰起頭來看看,似乎還有五六裏路的高度,到此地來一看才知道《安徽通誌》上所說的“層巒刺天,雲煙萬狀”等語句,決不是文人的誇大之辭。去年我曾到過浙東的方岩,那時候見了壽山五峰的天然金字塔樣的石岩,以為總是天下無雙了,現在又到了這齊雲的境內,才覺得方岩附近的石山,還沒有這兒的一半高,而此處山勢的錯綜複雜,更非五峰之羅列在一排者可比。
太素宮,是明嘉靖年間敕建的道觀,已在前麵說起過了,中供玄天上帝,廟貌雄麗,誠如《徐霞客遊記》上之所說;但尤其使我們詫異的,是這道觀內的鍾鼎香爐,銅器石器之類,都還是明朝萬曆崇禎的舊物,絲毫也沒有損壞。不過那一尊所謂百鳥銜泥所成之宋代玄帝像,現在卻顏色鮮豔,不像舊時的黧黑了。推想起來,大約清朝入關,這一塊地方,總還沒有糜爛,洪楊兵亂,此地總也保全了的無疑。凡此種種,都是使老百姓不得不確信齊雲聖帝的靈異的證據,因而民間的傳說,也連枝帶葉地簇生了出來。傳說中的最普遍的一段,是關於明剛峰先生海忠介公的。
海瑞因聞齊雲山聖帝之靈,來此進香,然而走了半日卻走不上山;後經道士點破,以為聖帝菩薩在嫌海公腳上的皮靴是葷的,所以如此,忠介公不得已,隻能將革履脫去。及上至正殿,海公看見了殿右的皮製大鼓,就題詩反問,鼓忽自破。從此後,聖帝菩薩命王靈官密隨海公,伺有過失,即擊殺之。王靈官暗伺三年,及見海公在荒郊無人處,私食一地上之瓜,而係錢數十文於瓜藤之上,便回去複命,以為對這一位慎獨不欺的剛峰先生,終是無隙可乘的。
這一段傳說,當然是無稽之談,不過在徽州一帶流行的另外一個關於唐越國公汪華的靈驗傳說,卻是可以當作這附近當清兵入關時並未受糜爛的證據的,順便在此地重述一道,或者也可以供研究史實者的參考。
順治丙戌,清兵破徽州,總督張天祿夢見一紅麵長髯者前來告誡;曰“毋傷我百姓!”夢覺,以為關公在顯靈。及至汪王廟見了汪王神像,與夢中所見者酷似,張天祿始大驚異,於是乎徽州一帶的人民,就得保全了。
吳王汪華,當隋季的亂世,能保境安民,宣、杭、睦、婺、饒的五州,卒賴以平安者十餘年,至唐武德四年甲子月降唐,仍為歙州刺史,他的關懷民命,造福桑梓的功德,與錢武肅王原可以後先媲美於東南,或者神靈不泯,突然會向嗜殺的軍閥顯一顯聖,也說不定。這傳說的第二幕,並且還說順治己亥,當唐士奇之亂時,汪王亦曾同樣的有過靈異。不過玄天上帝,曾對海瑞顯那些不必要的靈,且又度量狹小,會因破了一鼓而謀報複,卻有點說不過去了。這些傳說,原隻好“姑妄言之,姑妄聽之”而已,何況海瑞的有沒有到過齊雲,還是一個問題哩!此外則白嶽齊雲的對於求子,特別有靈的故事,也值得一提。所以明李日華有很風雅的自浙江來禮白嶽之記,而袁中郎有隻求幾個年青美貌而不育之妾一禱。
站在太素宮正門外的牌坊底下,向北展望過去,在有一個亭,一個香爐,並有一條鐵鏈係著使人可作攀援之助的香爐峰後,遠遠看得出一排高低起伏,狀如海浪似的青山。山峰中間的一個,頭有點兒略向東歪的,據說是黃山的最高峰。我們此來目的是為了想去黃山,但因天寒雪尚未消,同來者也都已遊倦之故,黃山的能不能去,早成了問題,因而不知不覺,我就在齊雲岩下,遙對著這百餘裏外的歪頭山,竟發了大半天的呆。等到順輦路峰向西走去的三位同遊者,大聲狂叫著說“這兒西麵的風景還要好哩!快來!快來!”的時候,我的遊黃山的夢也被驚醒了,急忙趕上去一看,果然覺得西麵的層岩絕壁,還要高,還要複雜。並且太陽也已經斜到了離西麵各山峰不遠幾尺的地步,我們今天還非得趕回休寧,趕回屯溪去宿不可,黃山當然是不必提起,就是這齊雲之西的三姑、五老、獨聳、天柱諸峰,以及西天門外的九井橋岩,傅岩諸勝景,也隻得割愛了,一邊跑,一邊我隻在恨今天的太陽落去得太快。
沿壁向西,又曲折回旋地走了二裏多路,重看了些衝天的石壁,同珍珠簾上的樣子一樣的危岩,摩崖的大字,以及正德、嘉靖、萬曆、崇禎的石碣和碑文,到了一處路徑有點兒略往下降的地方,大家就立定了腳,因為再走過去,風景一定還要好,結果就要弄得大家非在這荒山裏過夜不可。走了半天,我們對於這齊雲的仙境,大約總隻走盡了五分之二三的地方。雖則兩隻腳已經是走得很酸痛,肚子裏也已經是咕咕地在叫餓,但到了下山的路上,坐入轎子去的時候,大家卻不約而同的喊了出來說:“今天的一天總算是值得得很!看了齊雲,遊了白嶽,就是黃山不去,也可以向人說說的了。”
轎子回到休寧,總約莫是將近二更,汽車把我們在屯溪站卸下來的時候,連市上的燈火都將熄盡快了,這一次西遊的這一個末日,我們總算有益地利用到了百分之百。
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九日
(原載一九三四年六月上海現代書局版《屐痕處處》,據《達夫遊記》)屯溪夜泊記
屯溪是安徽休寧縣屬的一個市鎮,雖然居民不多,——人口大約最多也不過一二萬——工廠也沒有,物產也並不豐富,但因為地處在婺源、祁門、黟縣、休寧等縣的眾水彙聚之鄉,下流成新安江,從前陸路交通不便的時候,徽州府西北幾縣的物產,全要從這屯溪出去,所以這個小鎮居然也成了一個皖南的大碼頭,所以它也就有了小上海的別名。“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這一副最普通的聯語,若拿來贈給屯溪,倒也很可以指示出它的所以得繁盛的原委。
我們的飄泊到屯溪去,是因為東南五省交通周覽會的邀請,打算去白嶽、黃山看一看風景;而又蒙從前的徽州府現在的歙縣縣長的不棄,替我們介紹了一家徽州府裏有名的實在是齷齪得不堪的宿夜店,覺得在徽州是怎麼也不能夠過夜了,所以才夜半開車,闖入了這小上海的屯溪市裏。
雖則是小上海,可究竟和大上海有點不同,第一,這小上海所有的旅館,就隻有大上海的五萬分之一。我們在半夜的混沌裏,衝到了此地,投各家旅館,自然是都已經客滿了,沒有辦法,就隻好去投奔公安局——這公安局卻是直係於省會的一個獨立機關,是屯溪市上,最大並且也是唯一的行政司法以及維持治安的公署,所以盡抵得過清朝的一個州縣——請他們來救濟,我們提出的辦法,是要他們去為我們租借一隻大船來權當宿舍。
這交涉辦到了午前的一點,才茲辦妥,行李等物,搬上船後,艙鋪清潔,空氣通暢,大家高興了起來,就交口稱讚語堂林氏的有發明的天才,因為大家搬上船上去宿的這一件事情,是語堂的提議,大約他總也是受了天隨子陸龜蒙或八旗名士宗室寶竹坡的影響無疑。
浮家泛宅,大家聯床接腳,在篾篷底下,洋油燈前,談著笑著,悠悠入睡的那一種風情,倒的確是時代倒錯的中世紀的詩人的行徑。那一晚,因為上船得遲了,所以說廢話說不上幾刻鍾,一船裏就呼呼地充滿了睡聲。
第二天,天下了雨;在船上聽雨,在水邊看雨的風味,又是一種別樣的情趣。因為天雨,旅行當然是不行,並且林、潘、全、葉的四位,目的是隻在看看徽州,與自杭州至徽州的一段公路的,白嶽黃山,自然是不想去的了,隻教天一放晴,他們就打算回去,於是乎我們便有了一天悠閑自在的屯溪船上的休息。
屯溪的街市,是沿水的兩條裏外的直街,至西麵而盡於屯浦,屯浦之上是一條大橋,過橋又是一條街,係上西鄉去的大路。是在這屯浦橋附近的幾條街上,由他們屯溪人看來,覺得是完全毛色不同的這一群喪家之犬,盡在那裏走來走去的走。其實呢,我們的泊船之處,就在離橋不遠的東南一箭之地,而寄住在船上,卻有兩件大事,非要上岸去辦不可,就是,一,吃飯,二,大便。
況且,人又是好奇的動物,除了睡眠,吃飯,排泄以外,少不得也要使用使用那兩條腿,於必要的事情之上,去做些不必要的事情;於是乎在江邊的那家飯館延旭樓即紫雲館,和那座公坑所,當然是可以不必說,就是一處販賣破銅爛鐵的舊貨鋪,以及就開在飯館邊上的一家假古董店,也突然地增加了許多顧客。我在舊貨鋪裏,買了一部歙縣吳殿麟的《紫石泉山房集》,語堂在那家假古董店裏,買了些桃核船,翡翠,琥珀,以及許多碎了的白磁。大家回到船上研究將起來,當以兩毛錢買的那些點點的磁片,最有價值,因為一隻纖纖的玉手,捏著的是一條粗而且長,頭如鬆菌的東西,另外的一條三角形的尖粽而帶著微有曲線的白柄者,一定是國貨的小腳;這些碎磁,若不是康熙,總也是乾隆,說不定,恐怕還是前朝內府坤寧宮裏的珍藏。仔細研究到後來,你一言,我一語,想入非非,笑成一片,致使這一個水上小共和國裏的百姓們,大家都墮落成了群居終日,專為不善的小人團。
早午飯吃後,光旦、秋原等又坐了車上徽州去了,語堂、增嘏,歪身倒在床上看書打瞌睡,隻有被鬼附著似地神經質的我,在船裏覺得是坐立都不能安,於是乎隻好著了雨鞋,張著雨傘,再上岸去,去遊屯溪的街市。
雨裏的屯溪,市麵也著實蕭條。從東麵有一塊槍斃紅丸犯處的木牌立著的地方起,一直到西盡頭的屯浦橋附近為止,來回走了兩遍,路上遇著的行人,數目並不很多,比到大上海的中心街市,先施、永安下那塊地方的人海人山,這小上海簡直是鄉村角落裏了。無聊之極,我就爬上了市後麵的那一排小山之上,打算對屯溪全市,作一個包羅萬象的高空鳥瞰。
市後的小山,斷斷續續,一連倒也有四五個山峰。自東而西,俯瞰了屯溪市上的幾千家人家,以及人家外圍,貫流在那裏的三四條溪水之後,我的兩足,忽而走到了一處西麵離橋不遠的化山的平頂。頂上的石柱石磉石梁,依然還在,然而一堆瓦礫,寸草不生,幾隻飛鳥,隻在亂石堆頭慢聲長歎。我一個人看看前麵天主堂界內的雜樹人家,和隔岸的那條同金字塔樣的獅子(俗稱扁擔)石山,覺得陰森森毛發都有點直豎起來了,不得已就隻好一口氣的跳下了這座在屯溪市是地點風景最好也沒有的化山。後來上橋頭的酒店裏去坐下,向酒保仔細一探聽,才曉得民國十八年的春天,宋老五帶領了人馬,曾將這屯溪市的店鋪民房,施行了一次火洗,那座化山頂上的化山大寺,也就是於這個時候被焚化了的。那時候未被燒去而僅存者,隻延旭樓的一間三層的高閣和天主堂內的幾間平房而已。
在酒店裏,和他們談談說說,我隻吃了一碟炒四件,一斤雜有泥沙的紹興酒,算起帳來,竟被敲去了兩塊大洋,問“何以會這麼的貴?”回答說“本地人都喝的歙酒,紹興酒本來是很貴的。”這小上海的商家,別的上海樣子倒還沒有學好,隻有這一個欺生敲詐的門徑,卻學得來青勝於藍了,也無怪有人告訴我說,屯溪市上,無論哪一家大商店,都有討價還價,就連一盒火柴,一封香煙,也有生人熟麵的市價的不同。
傍晚四五點的時候,去徽州的大隊人馬回來了,一同上延旭樓去吃過晚飯,我和秋原、增嘏、成章四人,在江岸的東頭走走,恰巧遇見了一位自上海來此的像白相人那麼的汽車小商人。他於陪我們上遊藝場去逛了一遍之餘,又領我們到了一家他的舊識的樂戶人家。姑娘的名號現在記不起來了,仿佛是翠華的兩字,穿著一件黑絨的夾襖,鑲著一個金牙齒,相貌倒也不算頂壞,聽了幾出徽州戲,喝了一杯祁門茶後,出到了街上,不意鬥頭又遇見了三位裝飾時髦到了極頂,身材也窈窕可觀的摩登美婦人。那一位引導者,和她們也似乎是素熟的客人,大家招呼了一下走散之後,他就告訴了我們以她們的身世。她們的前身,本來是上海來遊藝場獻技的坤角,後來各有了主顧,唱戲就不唱了。不到一年,各主顧忽又有了新戀,她們便這樣的一變,變作了街頭的神女。這一段短短的曆史,簡單雖也簡單得很,但可惜我們中間的那位江州司馬沒有同來,否則倒又有一篇《琵琶行》好做了。在微雨黃昏的街上走著,他還告訴了我們這裏有幾家頭等公娼,幾家二等花茶館,幾家三等無名窟,和諢名“屯溪之王”的一家半開門。
回到了殘燈無焰的船艙之內,向幾位沒有同去的詩人們報告了一番消息,餘事隻好躺下去睡覺了,但青衫憔悴的才子,既遇著了紅粉飄零的美女,雖然沒有後花園贈金,妓堂前碰壁的兩幕情景,一首詩卻是少不得的;斜依著枕頭,合著船篷上的雨韻,哼哼唧唧,我就在朦朧的夢裏念成了一首:“新安江水碧悠悠,兩岸人家散若舟,幾夜屯溪橋下夢,斷腸春色似揚州。”的七言絕句。這麼一來,既有了佳人,又有了才子,煞尾並且還有著這一個有詩為證的大團圓,一出屯溪夜泊的傳奇新劇本,豈不就完全成立了麼?
一九三四年五月
(原載一九三四年六月一日《文藝風景》創刊號,據《達夫遊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