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踏上克什米爾的土地,艾倫就以學者的嚴謹和細心在地圖上標示著點燃烽火及野火的地點。將這些點連結起來,正是考察隊走過的路線。雖然斯坦因前三次進入中亞考察,也大致在這個範圍內,但是,每到一處古代道路、城堡或宗教遺址,他還是跟艾倫一樣,像首次發現那樣激動。兩人懷著孩子般的好奇,點燃大火,然後,定定地看著火苗在黑色的蓬草枯柴堆中不斷吞噬,膨脹,直到變成巨大而壯觀的火球,猶如亙古荒原中旺盛的生命之燈。
以前,斯坦因點燃烽火後就迅速離開,他不願看著火堆從熊熊燃燒的盛況逐漸轉向衰落、熄滅。而艾倫恰恰相反,她喜歡欣賞火堆從點燃、劇烈燃燒、慢慢衰退乃至無聲無息沉寂的全過程。尤其是和田牧場那次經過八荒允許、由她按照原始方式鑽取火種後親自點燃,持續到天亮的熊熊大火,更讓她刻骨銘心,激動不已。艾倫用朱紅顏料在和田牧場位置上塗出一個大大的圓點。
踏上古道,上一堆烽火與下一堆烽火之間的路程沒有和田銅鍾伴奏,格外寂寞。而駱駝脖子上的銅鈴幾月前全被周易收繳,據說要拿去製造彈殼。所以,大家在刺目的陽光下默默地穿過一座又一座沙丘,最大動力和希望就是在下一個宿營地點燃火堆。
在距離米蘭古城大概一百公裏的荒原中,斯坦因意外地聽到了敦煌鳴沙山的轟響。此前,考察隊向東行進時,都是和田銅鍾把他們送到米蘭古城,然後交給鳴沙山轟響,使整個路途都充滿生機。現在,和田銅鍾被毀,慈悲而寬厚的鳴沙山轟響竟然穿雲破霧,到這麼遠的地方來迎接考察隊。斯坦因仔細辨別,是那熟悉的、令人鼓舞的神聖鳴響。艾倫也聽見了。
斯坦因向大家宣布:提前宿營,以紀念在這裏首次聽到鳴沙山轟響。
八荒卻說在喀什時他就聽到了。普魯也說,從克什米爾開始,他就沒有離開過這種聲響。
斯坦因懵了。怎麼回事?難道鳴沙山轟響自古以來就一直伴隨著橫跨歐亞大商道穿越,延伸,隻是被人們忽略了?或者,它不著痕跡地彙入風聲、歌聲、銅鍾、蘆笛甚至駝蹄聲裏?
隊伍繼續前進。
晚上,艾倫取來火種,正要點燃柴草,忽然,東北方地平線處發現暗紅色火光。八荒判斷,那裏應該是米蘭古城的位置。
“你托其他駱駝客給五蘊帶過口信嗎?”斯坦因問。
八荒說:“沒有。”
“那麼,前麵的大火是怎麼回事?烽火台不可能發出如此大的煙火。我感覺到,一座龐大的城市在燃燒!”斯坦因凝望遠方,疑惑不解,“是不是金樹仁的部隊在向我示威?”
八荒望著夜幕下神秘幽遠的戈壁,沒說話。他像一座雕塑,大風吹著頭發和臉麵。
普魯擔心地說:“會不會是周易的匪兵?”
“各種可能性都存在。”八荒望了一眼艾倫,說,“前進,還是後退,你們決定。”
斯坦因沉默不語。現在,考察隊與外界失去所有聯係,成了荒原中的一座孤島。前三次考察時,曾經服務過的老郵差(斯坦因想不起他及其家鄉名字)已經在暴亂中喪生,新的郵政係統雖然很快建立,但是,斯坦因不願意在這世界上最坦誠、最真實的地方看到有關瓦爾特及歐洲學術界的虛假信息,更不願意讓金樹仁名正言順地對考察隊進行盯稍。怎麼辦?如果前麵果真是周易叛軍,考察隊就麵臨巨大危險。自己死不足惜,可是,艾倫呢?她僅僅為了感受荒原的寂寥、沙漠的壯觀和古城的悲涼,最大的奢望就是觀賞米蘭、樓蘭及敦煌壁畫的被剝取前的狀態,沒有理由讓她跟著考察隊共同赴難。
艾倫經過多日艱苦行進,痛苦不堪。但還是頑強拚搏,堅持著。她走到斯坦因跟前,低聲說:“在我的記憶中,你從來沒有退縮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