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因自嘲地笑笑,“反正我已經立了遺囑,如果發生意外,不要麻煩別人,把我就地葬到這個名叫‘黑色野駱駝’的高山地帶。”
卡特忽然流淚了,“老爺,您不能在這麼純淨的地方說不吉利的話,千萬不能!”
“沒事的,我已經53歲了。在中國,早過了當爺爺的年紀,嗬嗬。”
離開母馬群很遠,斯坦因才再次騎上馬。
快到中午,天空陰雲密閉,電閃雷鳴,下起傾盆大雨。卡特小心翼翼牽著馬向西邊前進。雨點像利箭般飛逝,射擊。瀟瀟雨聲把山林、人馬、聲音溶合到一起,密不透風。斯坦因覺得心裏堵得慌。嬌嬌的吟唱即便飄來,也會被淹沒。隻有鳴沙山的轟響和和田銅鍾的鳴響才具有強大穿透力,可是,它們都被狂瀉的玉簾遮住。玉簾形成高大的鳴沙山或沉重的和田銅鍾,斯坦因被封裹其中,要窒息,要窒息,窒息!他像大英雄誇父一樣奔跑,窒息比他更快。他仿照大英雄盤古的姿態開天辟地,窒息比九層天更牢固。又摹仿大英雄共工怒觸窒息,窒息比不周山更堅硬。既然蔣孝琬提供的這些神話英雄行為在中國本土地都無能為力,那麼,就把自己變成強大的蒸汽機,炮彈,鑽杆,強行突破!蒸汽積聚,火藥積聚,力量積聚。雨聲被壓垮壓縮壓服。蒸汽機啟動了,裸奔了,呼嘯了,像一枚黑色炮彈,從歐洲大陸發射。炮彈沒有腿,也沒有翅膀,裸飛,速度極快,超越天使,超越上帝,穿透和田銅鍾,穿透敦煌鳴沙山,繼續向東,沿著小月氏逃跑的路線,射向祁連山中的銀白色玉簾。
斯坦因忽然想起,今天是7月28日,此時此刻,布勒、霍恩雷實施的行為藝術《1914年7月28日蒸汽機炸鍋》是不是已經正式開始創作?自己應該選擇什麼地方與兩位勇敢的恩師彙合,敦煌?樓蘭?吐魯番?喀什?巴黎?
嬌嬌抒情性的吟唱從天空、大地、心靈同時響起——嬌嬌的形象一千年前就定格在莫高窟藏經洞壁畫中,為了紀念她,將彙合點選擇在藏經洞。
忽然,前方爆發明亮刺目的球形閃電。接著,地動山搖,傳來驚心動魄的響聲。山地馬驚得一跳,幾乎將斯坦因掀翻。炮彈同雨簾相撞了嗎?不像。斯坦因覺得這種聲音很遙遠,但又很熟悉——這不是炸鍋的聲音嗎?對!是炸鍋了。斯坦因對這種聲音刻骨銘心,當年,他的耳朵剛剛離開母親,炸鍋聲就粗暴地進行抗議,他驚慌失措,想縮緊腦袋,返回單調、荒涼卻安祥的子宮,母親被迫在擔憂、恐懼、痛苦和希望中延長分娩時間。後來,斯坦因得知那次炸鍋是因為新式蒸汽機試驗失敗,當場炸死20人。於是,他懼怕蒸汽機,躲避蒸汽機,遠離蒸汽機。雖說從十七世紀開始,歐洲的嬰兒、母親、父親、奶牛、小狗、草坪、泥土、空氣都逐漸習慣無冕之王“蒸汽機”的吼叫,但是,到十八、十九世紀,這種人造動物的吼聲越來越動聽、越來越性感,尤其是發明家瓦特絞盡腦汁將蒸汽機從耕牛般的低音提高到銅喇叭般嘹亮的高音後,人們的神經和耳朵對其產生嚴重依賴,智障、陽萎、性冷淡等疑難雜症患者奇跡般地不治而愈。斯坦因家族的人很健康,雖然住處與瓦特投資興建的蒸汽機製造廠直線距離隻有區區100公裏,每台新生蒸汽機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及無數次吼叫都不會錯過,但是,“近水樓台不得月”,他們不需要治療,相反,厭惡蒸汽機吼叫。像斯坦因、斯坦因父親、斯坦因爺爺那樣不合潮流的人極為罕見。也許,斯坦因父親和爺爺的聽力都被蒸汽機開辟形成,也許,他們也曾經嚇得想縮回子宮,如果可能,一直縮回到漢朝軍隊“據兩關、列四郡”前的敦煌草原時代。可是,因為虛榮或者代溝,父親(同時代表爺爺的觀點)將這種恐懼症歸結於“基因深處對敦煌草原馬蹄聲根深蒂固的記憶”。
這種解釋不能安撫斯坦因焦灼不安的心靈,他隻能選擇裸奔。他發誓要跑出蒸汽機吼叫所能傳播、統治的範圍。但是,歐洲到處豎立著黑色煙柱及與之俱來的吼叫聲。歐洲本身就是一台巨大的蒸汽機。於是,斯坦因跑到印度。蒸汽機吼叫聲從海洋傳來。他隻好躲藏到克什米爾山區、帕米爾高原和塔克拉瑪幹沙漠。
吼叫聲還是衝破重重阻撓,傳來了!
看來,吼叫聲已經進入基因。好在自己沒有孩子,否則,將傳給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