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的天空裏,流漲著的隻是些灰白的雲,雲層缺處,原也看得出半角的天,和一點兩點的星,但看起來最饒風趣的,卻仍是欲藏還露,將見仍無的那半規月影。這時候江麵上似乎起了風,雲腳的遷移,更來得迅速了,而低頭向江心一看,幾多散亂著的船裏的燈光,也忽明忽滅地變換了一變換位置。

這道觀大門外的景色,真神奇極了。我當十幾年前,在放浪的遊程裏,曾向瓜州京口一帶,消磨過不少的時日。那時覺得果然名不虛傳的,確是甘露寺外的江山。而現在到了桐廬,昏夜上這桐君山來一看,又覺得這江山之秀而且靜,風景的整而不散,卻非那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所可與比擬的了。真也難怪得嚴子陵,難怪得戴征士,倘使我若能在這樣的地方結屋讀書,以養天年,那還要什麼的高官厚祿,還要什麼的浮名虛譽哩?一個人在這桐君觀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城中的燈火和天上的星雲,更做做浩無邊際的無聊的幻夢,我竟忘了時刻,忘記了自身,直等到隔江的擊柝聲傳來,向西一看,忽而覺得城中的燈影微茫地減了,才跑也似地走下了山來,渡江奔回了客舍。

第二日侵晨,覺得昨天的桐君觀前做過的殘夢正還沒有續完的時候,窗外麵忽而傳來了一陣吹角的聲音。好夢雖被打破,但因這同吹篳篥似的商音哀咽,卻很含著些荒涼的古意,並且曉風殘月,楊柳岸邊,也正好候船待發,上嚴陵去;所以心裏雖懷著了些兒怨恨,但臉上卻隻現出了一痕微笑,起來梳洗更衣,叫茶房去雇船去。雇好了一隻雙槳的漁舟,買就了些酒菜魚米,就在旅館前麵的碼頭上上了船,輕輕向江心搖出去的時候,東方的雲幕中間,已現出了幾絲紅暈,有八點多鍾了。舟師急得利害,隻在埋怨旅館的茶房,為什麼昨晚上不預先告訴,好早一點出發。因為此去就是七裏灘頭,無風七裏,有風七十裏,上釣台去玩一趟回來,路程雖則有限,但這幾日風雨無常,說不定要走夜路,才回來得了的。

過了桐廬,江心狹窄,淺灘果然多起來了。路上遇著的來往的行舟,數目也是很少,因為早晨吹的角,就是往建德去的快班船的信號,快班船一開,來往於兩岸之間的船就不十分多了。兩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間是一條清淺的水,有時候過一個沙洲,洲上的桃花菜花,還有許多不曉得名字的白色的花,正在喧鬧著春暮,吸引著蜂蝶。我在船頭上一口一口的喝著嚴東關的藥酒,指東話西地問著船家,這是什麼山,那是什麼港,驚歎了半天,稱頌了半天,人也覺得倦了,不曉得什麼時候,身子卻走上了一家水邊的酒樓,在和數年不見的幾位已經做了黨官的朋友高談闊論。談論之餘,還背誦了一首兩三年前曾在同一的情形之下做成的歪詩:

不是尊前愛惜身,

佯狂難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馬,

生怕情多累美人。

卻數東南天作孽,

雞鳴風雨海揚塵,

悲歌痛哭終何補,

義士紛紛說帝秦。

直到盛筵將散,我酒也不想再喝了,和幾位朋友鬧得心裏各自難堪,連對旁邊坐著的兩位陪酒的名花都不願意開口。正在這上下不得的苦悶關頭,船家卻大聲的叫了起來說:“先生,羅芷過了,釣台就在前麵,你醒醒罷,好上山去燒飯吃去。”

擦擦眼睛,整了一整衣服,抬起頭來一看,四麵的水光山色又忽而變了樣子了。清清的一條淺水,比前又窄了幾分,四周的山包得格外的緊了,仿佛是前無去路的樣子。並且山容峻削,看去覺得格外的瘦格外的高。向天上地下四圍看看,隻寂寂的看不見一個人類。雙槳的搖響,到此似乎也不敢放肆了,鉤的一聲過後,要好半天才來一個幽幽的回響,靜,靜,靜,身邊水上,山下岩頭,隻沉浸著太古的靜,死滅的靜,山峽裏連飛鳥的影子也看不見半隻。前麵的所謂釣台山上,隻看得見兩個大石壘,一間歪斜的亭子,許多縱橫蕪雜的草木。山腰裏的那座祠堂,也隻露著些廢垣殘瓦,屋上麵連炊煙都沒有一絲半縷,像是好久好久沒有人住了的樣子。並且天氣又來得陰森,早晨曾經露一露臉過的太陽,這時候早已深藏在雲堆裏了,餘下來的隻是時有時無從側麵吹來的陰颼颼的半箭兒山風。船靠了山腳,跟著前麵背著酒菜魚米的船夫走上嚴先生祠堂的時候,我心裏真有點害怕,怕在這荒山裏要遇見一個幹枯蒼老得同絲瓜筋似的嚴先生的鬼魂。

在祠堂西院的客廳裏坐定,和嚴先生的不知第幾代的裔孫談了幾句關於年歲水旱的話後,我的心跳也漸漸兒的鎮靜下去了,囑托了他以煮飯燒菜的雜務,我和船家就從斷碑亂石中間爬上了釣台。

東西兩石壘,高各有二三百尺,離江麵約兩裏來遠,東西台相去隻有一二百步,但其間卻夾著一條深穀。立在東台,可以看得出羅芷的人家,回頭展望來路,風景似乎散漫一點,而一上謝氏的西台,向西望去,則幽穀裏的清景,卻絕對的不像是在人間了。我雖則沒有到過瑞士,但到了西台,朝西一看,立時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見過的戚廉退兒的祠堂。這四山的幽靜,這江水的青藍,簡直同在畫片上的珂羅版色彩,一色也沒有兩樣,所不同的就是在這兒的變化更多一點,周圍的環境更蕪雜不整齊一點而已,但這卻是好處,這正是足以代表東方民族性的頹廢荒涼的美。

從釣台下來,回到嚴先生的祠堂——記得這是洪楊以後嚴州知府戴般木重建的祠堂——西院裏飽啖了一頓酒肉,我覺得有點酩酊微醉了。手拿著以火柴柄製成的牙簽,走到東麵供著嚴先生神像的龕前,向四麵的破壁上一看,翠墨淋漓,題在那裏的,竟多是些俗而不雅的過路高官的手筆。最後到了南麵的一塊白牆頭上,在離屋簷不遠的一角高處,卻看到了我們的一位新近去世的同鄉夏靈峰先生的四句似邵堯夫而又略帶感慨的詩句。夏靈峰先生雖則隻知崇古,不善處今,但是五十年來,像他那樣的頑固自尊的亡清遺老,也的確是沒有第二個人。比較起現在的那些官迷的南滿尚書和東洋宦婢來,他的經術言行,姑且不必去論它,就是以骨頭來稱稱,我想也要比什麼羅三郎鄭太郎輩,重到好幾百倍。慕賢的心一動,熏人臭技自然是難熬了,堆起了幾張桌椅,借得了一枝破筆,我也向高牆上在夏靈峰先生的腳後放上了一個陳屁,就是在船艙的夢裏,也曾微吟過的那一首歪詩。

從牆頭上跳將下來,又向龕前天井去走了一圈,覺得酒後的幹喉,有點渴癢了,所以就又走回到了西院,靜坐著喝了兩碗清茶。在這四大無聲,隻聽見我自己的啾啾喝水的舌音衝擊到那座破院的敗壁上去的寂靜中間,同驚雷似地一響,院後的竹園裏卻忽而飛出了一聲閑長而又有節奏似的雞啼的聲來。同時在門外麵歇著的船家,也走進了院門,高聲的對我說:“先生,我們回去罷,已經是吃點心的時候了,你不聽見那隻雞在後山啼麼?我們回去罷!”半日的遊程

去年有一天秋晴的午後,我因為天氣實在好不過,所以就擱下了當時正在趕著寫的一篇短篇的筆,從湖上坐汽車馳上了江幹。在兒時習熟的海月橋、花牌樓等處閑走了一陣,看看青天,看看江岸,覺得一個人有點寂寞起來了,索性就朝西的直上,一口氣便走到了二十幾年前曾在那裏度過半年學生生活的之江大學的山中。二十年的時間的印跡,居然處處都顯示了麵形:從前的一片荒山,幾條泥路,與夫亂石幽溪,草房藩溷,現在都看不見了。尤其要使人感覺到我老何堪的,是在山道兩旁的那一排青青的不凋冬樹;當時隻同豆苗似的幾根小小的樹秧,現在竟長成了可以遮蔽風雨,可以掩障烈日的長林。不消說,山腰的平處,這裏那裏,一所所的輕巧而經濟的住宅,也添造了許多;像在畫裏似的附近山川的大致,雖仍依舊,但校址的周圍,變化卻竟簇生了不少。第一,從前在大禮堂前的那一絲空地,本來是下臨絕穀的半邊山道,現在卻已將麵前的深穀填平,變成了一大球場。大禮堂西北的略高之處,本來隻有幾株被朔風摧折得彎腰屈背的老樹孤立在那裏的,現在卻建築起了三層的圖書文庫了。二十年的歲月!三千六百日的兩倍的七千二百的日子!以這一短短的時節,來比起天地的悠長來,原不過是像白駒的過隙,但是時間的威力,究竟是絕對的暴君,曾日月之幾何,我這一個本在這些荒山野徑裏馳騁過的毛頭小子,現在也竟垂垂老了。

一路上走著看著,又微微地歎著,自山的腳下,走上中腰,我竟費去了三十來分鍾的時刻。半山裏是一排教員的住宅,我的此來,原因為在湖上在江幹孤獨得怕了,想來找一位既是同鄉,又是同學,而自美國回來之後就在這母校裏服務的胡君,和他來談談過去,賞賞清秋,並且也可以由他這裏來探到一點故鄉的消息的。

兩個人本來是上下年紀的小學校的同學,雖然在這二十幾年中見麵的機會不多,但或當暑假,或在異鄉,偶爾遇著的時候,卻也有一段不能自已的柔情,油然會生起在各個的胸中。我的這一回的突然的襲擊,原也不過是想使他驚駭一下,用以加增加增親熱的效力的企圖;升堂一見,他果然是被我駭倒了。

“哦!真難得!你是幾時上杭州來的?”他驚笑著問我。

“來了已經多日了,我因為想靜靜兒的寫一點東西,所以朋友們都還沒有去看過。今天實在天氣太好了,在家裏坐不住,因而一口氣就跑到了這裏。”

“好極!好極!我也正在打算出去走走,就同你一道上溪口去吃茶去罷,沿錢塘江到溪口去的一路的風景,實在是不錯!”

沿溪入穀,在風和日暖,山近天高的田塍道上,二人慢慢地走著,談著,走到九溪十八澗的口上的時候,太陽已經斜到了去山不過丈來高的地位了。在溪房的石條上坐落,等茶莊裏的老翁去起茶煮水的中間,向青翠還像初春似的四山一看,我的心坎裏不知怎麼,竟充滿了一股說不出的颯爽的清氣。兩人在路上,說話原已經說得很多了,所以一到茶莊,都不想再說下去,隻瞪目坐著,在看四周的山和腳下的水,忽而噓朔朔朔的一聲,在半天裏,晴空中一隻飛鷹,像霹靂似的叫過了,兩山的回音,更繚繞地震動了許多時。我們兩人頭也不仰起來,隻豎起耳朵,在靜聽著這鷹聲的響過。回響過後,兩人不期而遇的將視線湊集了攏來,更同時破顏發了一臉微笑,也同時不謀而合的叫了出來說:“真靜啊!”

“真靜啊!”

等老翁將一壺茶搬來,也在我們邊上的石條上坐下,和我們攀談了幾句之後,我才開始問他說:

“久住在這樣寂靜的山中,山前山後,一個人也沒有得看見,你們倒也不覺得怕的麼?”

“怕啥東西?我們又沒有龍連(錢),強盜綁匪,難道肯到孤老院裏來討飯吃的麼?並且春三二月,外國清明,這裏的遊客,一天也有好幾千。冷清的,就隻不過這幾個月。”

我們一麵喝著清茶,一麵隻在貪味著這陰森得同太古似的山中的寂靜,不知不覺,竟把擺在桌上的四碟糕點都吃完了。老翁看了我們的食欲的旺盛,就又推薦著他們自造的西湖藕粉和桂花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