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林率的文章也已寄去元度了,我同老柳的文章早寄去。李健吾處我也要了稿。
九
念生:
徐霞村,聽趙景深說,去了廬山。我的信是寄去天津,並且我們搬了兩次家,因此還不曾接到他的信,不知他的住址,刊物自然是要等他來信後進行。至於你的書,可以直接托趙兄向××接洽。皚嵐的小說集,等仲明麵好封麵以後,我也是直接寄去上海,省得費時太多。(還是等皚嵐同你兩個的書寄去後再商議為妙,因為他們可以看書定價,這樣空洞的交涉,他們也難出價。不過他們是可以現款買書的,從前我臨走時,他們自己就曾提起過賣現錢的辦法。你的書可以賣點力氣作好,直接寄給趙兄,托他交涉。(《友聲叢書》第三種)皚嵐的書,唐君右會直接寄去,我信裏會代他向××交涉的。如他願抽版稅,可告趙兄。)我這就寫信給他,向××交涉拿現錢的辦法,結果如何,由他直接告訴你同皚嵐。他因××編輯事務太忙,已經辭職,但仍是照舊幫忙。他說他要譯柴霍甫的全集。我的《三星集》已經寄去上海《索赫拉與魯斯通》在畫著封麵。本校《鳳凰》雜誌二月號中,登了我的兩篇譯詩:辛棄疾的《摸魚兒》同歐陽修的《南歌子》。因為不方便,我就不寄了。昨天趙國材照例隔年的來了中部,請我們在二十二街吃了一頓中國飯。座上同賀麟談起,他說他喜歡你的那篇《芙蓉城》,並且寄回了家去給兄弟念。關於你選業一事,我的意思很不勸你學圖書館學:因為將來作了一個圖書館長,你的時間便須一齊耗費在館內,雖然事情不多,可以作文,但是閉在洞裏,那來的題材呢?學文學,高興教書就多教兩點,不高興就少教兩點,不像圖書館那般要枯守著。教完書以後,我們便一同到人世之內去探險,這才是無羈無絆,自由自在的文人生活呢。如若我的一個夢想能夠實現,我們能同開一個出版合作社,找到妥當的人經理,那時不僅可以打定“靠作文謀生”這辦法的第一層基礎,可以漸漸的脫離教書的生涯,並且與商界發生接觸,我們創作的領土又可擴大一片。文人所最要注意的不外三件事,題材體裁藝術。三者之中,題材自然是主體。魯迅沒有別的貢獻,他不過是頭一個獲到了一些純粹國產的題材罷了。像你的《打獵》、《釣魚》各文,皚嵐對於舊戲要打臉譜的解釋,同他的小說,(林率的特長是諷刺)在藝術上雖然還趕不上魯迅,但在采取題材方麵已經很有點成績了。我很希望你們都到這麵來,我們可以一同探這西方都市生活的險。芝加哥雖不及巴黎倫敦那麼古遠,但它的秘密已不是我們所能盡行探得到的了。大學區生活清靜,盡有休息同構想的餘地。我得到你們來,可以創作出一種文學的空氣,一定能多作些文章。你同××對於學校的課程感情本不大好,孤單的到學校中去讀書,大半會在胸中生起一種對自家的懷疑。(其實我們知道課程與創作完全是兩件事,功課差並不見得創作跟著也差。說雖如此,事到臨頭,總免不了發生這種念頭。懷疑一生,文章便決定作不出來。懷疑自己與生活空虛是創作的兩個死敵。)我想我們在一起之時,活的高興了,作的也高興了,這種懷疑就是發生了,也很容易鏟除的。林率的功課很好,到這麵來也決不會失望。教授既平均都好,可能早畢業。他趕快,我想隻需一年半:因他來一定是插進三年級,每學季選課三種,共約十三時到十四時,夏季亦可選習兩三種功課,如此到一九三○年三月底便可習滿十八種功課,得“哲學學士”了。他的碩士如加油,可在那年冬天十二月底過年時候得到。還剩兩年半,考博士是很寬裕的了。(我在羅校無成績,照清華成績插入三年級。)一季或半年後,便可一律每季十二時三種功課,因程度較高之課均為四時一禮拜。你同××學鬆動一點,每季兩樣,一年八樣,三年也差不多可得學位了。(應二十七樣。)他想多習語言的辦法極好。西方的文學,不曾有過人好好的介紹,偶爾有點,也是十九由英文轉譯的。這同德文有八種《道德經》譯本,英文有四五種譯本相較,是多麼可羞的事情。來西方學文學的人已經少了,少數人之中又有的中文欠佳,有的懶惰成性。並且這班人都偏於英文,攻習他國文學的少極。這一麵我們應當努力。我很希望你們到這裏來,作生活上的品嚐,作創作上的砥礪,作學問的討論。老柳也會來這裏,增加熱鬧。李唐晏在耶魯聽說要研究意大利文學,這是一個很好的消息。我本來想學意文的,如今既知道了有人在這方麵致力,我便決定不學了。希臘文我還是想學,因為哈佛那麵雖然有人學古典,但據他說來,要拿元曲譯希劇,這一定是會失敗的。我最主要的工作還是創作同整理,我對於介紹方麵隻是求其在時間範圍內能作得了許多事便作許多事。現今介紹的事業不過像別種事業一樣,才在開始。將中國文學介紹到西方來,林率很可以作一點事情。李德明從前談過一次,好像也肯努力於這種工作,以後,我想寫信同他詳細討論一下。皚嵐近來想必總作了些小說,可以加進《東鎮》之內。謝文炳的意思勸他暫時不要印書,謝的作品我沒有看見過,不敢講什麼,但皚嵐作的小說,在當今的文壇上總是在水平線以上,印出書後,創作的興趣更能鼓舞起來。關於《東鎮》我的意思,都在以前一封信裏說完了,不須再說。簡單一句話就是:他很能采取到色彩豐富的材料,但要小心不可讓人物類型化。《周二先生》一篇,我看可以刪去。性的描寫,莫巴桑極好(西方的文人大都如此)。他寫時多麼踏實,多麼嚴肅。《金瓶梅》在嚴肅方麵,雖然極其欠缺,踏實方麵,卻能盡量發揮。書中人物自然都是有色情狂病的,寫來自是過火一點,但我們(那就是說皚嵐同我)想想,這部書中描寫××前後時生理上的變態是多麼逼真:如說男子的×××××××××××,××××,××××,××××××××××××,×××××××,女子的眼皮半開半閉。這些的確是實情。林率同念生到將來就可以知道。現在我可以告訴他們一句:電影中看接吻,有時被吻的女子眼皮鬆下來了,那種現象便是同一道理。小說中說愛情,說一對情人喁語到最親熱的時候,男子可以從女子的身上嗅到一股說不出的香味,這便是她發中身上的香水味息與她的××××味息混合成功的。《金瓶梅》這本書,幾乎成了淫書,是因為它的態度常時不嚴肅,終於不是淫書,便是靠了書中許多踏實的描寫。
子沅(一九二八)三月十九日
十
念生:
接二月二十五你同皚嵐的信,均悉。我很喜歡你的幾篇文章。近來這幾天讀文選讀得上勁之至,今天剛好讀到潘安仁的《射雉賦》,裏麵的一切很想拿你《打獵》一文中講打野雞的地方來參看,可惜手頭隻存《釣魚》一文,無從參閱。還有一篇文注子內說楊容易上鉤,肉卻粗,魴魚肉細,極難吞餌,同《釣魚》中說鯽魚同黃鱔鰍魚之處參看,很有意思。Walton's Com-plete Angler,在英文學書內是常聽提到的,裏麵也說到同類的例子。你的這些文在筆路上,因初作之故,自然不曾逃出稚弱病。但是材料卻極有價值,在近來文壇上尚不見有同性質的。將來年紀大了,觀察深了,我很希望你能憑了憶得的,以及新獲的材料,把鄉村生活及鄉人個性研究一番,作出不朽的小說來。你同皚嵐在一方麵得到極好的材料泉源,希望不要輕易放過。××在這方麵作起了一個頭,驕氣與溺愛使他不能作下去——我想也是他老了,所有的幾句話都說光了,不然,怎不見他作出一本寫鄉村生活的長篇小說呢?我寫給皚嵐講《東鎮》長弱處的信,想必他已看到,我關於它的意思皆盡於信中。他自己情願校改一遍,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周二先生》一篇,我希望他刪去。《晨副》中我的各文,望不必理會了,將來《中書集》出版時,這種文章一篇也不會采入的。中國文學專號我已托了趙兄。號中我作了些《讀詩雜記》,如《王維》、《絕句》等等,當時鄭西諦說名字不動聽,把它們分成了許多獨立的文章,至今想來,還覺得不舒服。趙兄離去××,是因了事務太忙,與他譯柴霍甫全集的工作有礙。據說他常去書店,大半不曾決裂。你的文集,可以直接寄給他,代為交涉賣現款的辦法。我希望六月初寄美金二十給你,要月底才能到,寄京或滬,請告訴我。因為子惠損款,我當初極力主張作為征詩獎金,沒有成功。我礙於麵子,捐了廿,才交五塊,五月又不得不寄錢回家,因總共隻去年寄過五十美金。希望你的書賣得掉,如是明年來美,那就好辦之至。今天看校刊說提前遊美沒有照準,又要遲一年才能同你們見麵,在情感方麵自然覺得很不舒服,不過這一年之內,我很希望你同××在英文方麵多下一番工夫,不僅因為將來大半要靠教它吃飯,並且來美之後有說不盡的占便宜處。不要多學語言文字,一種就夠。(明德如性近,願多學,來此學,比較經濟得多。)中文也不要念,將來時候自然多得很。我希望你們把這一年專門來讀英文。你們兩個如今正在要涉獵的時期,自然是從看小說下手,要練習看快。如若覺得英人小說掉文處太多,全年看翻譯也好,(長篇)可以把上半年看好的英譯小說,下半年可以多看英國現代的作品。看多了,熟了之後,再看掉文的書或詩,自然就會一目了然,作文時也自會動中規矩。初時,難免有時會失去勇氣,慢慢的自然就大膽了。我們要記著這是我們將來謀生的飯碗,探發西方文學的一柄很重要的鑰匙,勇氣自然就會增加起來。並且看小說,每本看過半部之後,興趣下自主的便激引了起來,那時候文字上的困難便無形中漸漸的減退,英文也無形中進步了。我們隻要記著自己的中文,如今已自作得高艘壞攘耍?如你的散文,皚嵐的小說,)難道再治一種文字都治不好嗎?如此,勇氣自然會鼓起來的。明德的英文聽說有了根砥,我很希望他將來能在這方麵作點事業。沈胡開書店的計劃,元度來信中也曾提到,不知進行到什麼地步了。如若開出來了,我們都有扶持它發達的義務,因為這是純粹文人辦的書店。我們在叢書叢刊出了幾種之後,應當就辦雜誌,那時候你們都在美國了,就是經費拮據,我們自己也想得出主意來。我的《三星集》是二月初寄去上海的,就快得到回信了。《索赫拉與獸斯通》在君右處畫著封麵。《文學周報》二九八期有元度譯的《小村子》,譯得音調悠揚,想必你們久已看見了。林率有意來芝加哥嗎?極其歡迎。聽說××兄學文學,如今在打聽芝加哥的情形。我當時告訴曾遠榮兄說此間英文學係注重考據,那是博士的事情,其餘還是像別處一樣。我是比較文學,暑假中決定習希臘文。
子沅(一九二八)四月三日
十一
念生:
聽到你得了知心之友鄧小姐,真是說不出的快活:從此你的熱情有了歸宿;並且我敢預言,中國的文壇一定又要多一員健將了。請你告訴我鄧小姐是哪省的人,我好具體的想象你同她這一對兒見麵時是應當怎樣的一個情景。霓君處我便要通知與這個喜信,並且教她等著和我吃你的喜酒。我這方麵所可說的不過是一些不快意之消息。××處是正式斷絕往來了,因為他們覺得“條件太麻煩”。我們的書隻好收存著,等兩年後我回國開書店時候再印罷。《三星集》,《索赫拉與魯斯通》,我已托景深兄寄給霞村,再寄給你。你們看完後,請你寄給霓君。我的那首詩請不必管它了,將來我還會另抄別詩寄給景深兄的。曾遠榮處我替你還了華幣五圓,不知數目對不?我因譯詩集不曾賣出錢來,這個月多寄了些錢回家,我下月最多隻能寄華幣二十圓給你,請每個債戶來追時“點綴”一下,不過這筆錢要六月底你才能收到,我想你萬一早動身了,隻好請你托一住校的人代為分發一下。楊先生處請代致謝幫我忙之處,那筆錢我在明年四月前一定歸還。皚嵐,林率著作甚勤,這是好極,希望他們不要因此挫折而灰心。《新月》月刊方便就請寄一本給我看看,(必需時可寄還,)但特別去買則請不必。××處毫不曾聽到他“悶”的消息,想不是民族便是戀愛,如是民族關係,我應當會知道。所以推想起來,總是後者。肚子忽然痛起來,皚嵐處隻好下星期再寫信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