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也是描摹聲音的,但這是多麼美呀!(把時間一齊給讀書占去了,勻不出閑暇來作詩,這就創作方麵說來,誠然是不可的;然而一點書不念的時候,卻是更壞。英國的薛悝淹死了被人撈出的時候,人家發現他的手裏拿著一本希臘悲劇大家索伏克裏士(Sophocles)的全集。一班作新詩的同誌們哪,請永遠記著這件事!)

談到構成聞君之詩的怪的最末一個要素,浮誇的緊張,之時,我不覺聯想郭君沫若來。郭君的緊張,在大部分的時刻之下,是自然的;但有好些時刻也免不了張大其辭,即如在《輟了課的第一點鍾裏拘留在檢疫所中》等等之內。至於聞君,我可以說,簡直是天生得不宜於作這種緊張之詩的,正如郭君是天生得不宜於作聞君擅於作的那種寫幽暗潮濕之景的詩一樣。但是聞君沒有判斷力,硬要作這種詩,於是結果便作出了《南海之神》、《長城》這一類假緊張的詩來。但是這裏要注意,這個“假”字不過等於英文中的字帽quasi,毫不暗示別的什麼。這些詩,我相信,聞君是在熱烈的情感狀態之下作的,但是情感濃厚的人不見得都能作出情感濃厚的詩來,正如能哭能笑的人不見得都能作出令人哭令人笑的詩來一樣。聞君的愛國的詩也是吃了同樣的虧,我們不忍去批評它們,隻讓我們恭敬地走過去,說,“朋友,別的不談,但你的一片心我們是領受了。”

聞君的詩,我們看完了的時候,一定會發見一種奇異的現象,便是,音樂性的缺乏。無音樂性的詩!這決不是我們所能想象得出來的。詩而無音樂,那簡直是與花無香氣,美人無眼珠相等了,那時候如何能成其為詩呢?在聞君的詩集中,隻有《太陽吟》一篇比較的還算是有音節,其餘的一概談不上。至於《漁陽曲》的章尾(refrain)完全與美國葉侖坡(Allan Poe)的Bells一樣,隻是一種字音的有趣的試驗,談不上音節,因為音節是指著詩歌中那種內在的與意境融合而分不開的節奏而言的。正因為他缺乏音樂性的原故,我們才會一直隻瞧見他吃力的寫,再也沒有聽得他自在的唱過的。這是聞君的致命傷,這比上麵所說的那種好怪的傾向嚴重得多了。

然而聞君如果隻有這些短處,而毫無特長,那我也決不肯費了這樣的氣力來批評的。他自有一條獨創的路走著,雖然他的路是一條小徑並且並不長。《玄思》的

在黃昏的沉默裏,

從我這荒涼的腦子裏,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不倫不類的思想;

仿佛從一座古寺前的

塵封雨漬的鍾樓裏,

飛出一陣猜怯的蝙蝠,

非禽非獸的小怪物。

《小溪》的

鉛灰色的樹影,

是一長篇惡夢,

橫壓在昏睡著的

小溪的胸膛上。

小溪掙紮著,掙紮著——

似乎毫無一點影響。

《也許》的

也許聽著蚯蚓翻泥,

聽細草的根兒吸水。

《伯夷》的(雖然這段內可議的字眼是不少)

兄弟呀,你該記得那林子裏廂,

除了葉縫裏閃著星星的綠光,

別的東西幾乎都辨不大分明,

隻是一股爛樹腐肉的黴氣醺人,

還同鼾獸吟蟲織成的一片虛響;

我們卻認得一條花蛇纏在樹上,

纏得像顆采結,纏在那裏睡覺;

剝了皮的死柏樹十丈來高,

槎椏上掛著一麵團團的蛛網,

螟、蚊蚋、蛺蝶、蜻蜓黏死在上,

一隻蜘蛛王守在中央,螃蟹般大。

便是這一方麵的四個,並且是僅有的四個,好例子。《嚐 試 集》

胡君適的《嚐試集》,共分四編;第四編《去國集》同第一編都是舊詩詞,我們不談。我們現在要談的是第二、第三兩編,就是這兩編也不完全是新詩,我們應當先行整理一下。第二編裏的《鴿子》、《三溪路上大雪裏一個紅葉》、《如夢令》、《十二月一日奔喪到家》、《小詩》同第三編裏的《我們三個朋友》、《希望》、《晨星篇》都整篇的或一半的是舊詩詞,這都是我們談的時候所要略去的。這兩編裏收入了幾首譯詩,但是它們不單沒有什麼出色的地方可以與西方文學中有創造性的譯詩相提並論,並且《老洛伯》一首當中,還有兩處大的謬誤。這首詩首章裏的Gudeman一字應譯作“丈夫”,但是胡君把它譯成了“好人兒”,使全詩的賓主不分。第五章的

——Why didna Jamie dee?

Or why do I live to cry,Wae's me!

兩句話是記的那個妻子在溫理舊情;溫到那她的情入坐的船沉了的消息傳來之時的地方,她自己插進去的兩句話,它們是一種令人酸鼻的假設,意思是說:

——那刻他何不真的與船俱沉?

要不然,讓我早死了,也省得現在傷心!

並不是胡君譯的那樣。這兩句話,與後麵第七、第八兩章相呼應,是全詩中最動人的部分。胡君沒有將此中的曲折看懂,含糊譯過去,於是第八章的後兩行也就跟著譯錯了。所以胡君的譯詩,我們也應當一筆勾銷,不再去談。

這樣一算,《嚐試集》隻有二十三首新詩。這二十三首裏麵,還有《應該》類的詩三首:《新婚雜詩》、《應該》、《我們的雙生日》,同《夢與詩》類的詩三首:《例外》、《夢與詩》、《醉與愛》,我們也不談。我們不談《應該》類的詩,為了它們的矯揉的背景;胡君雖然為了求新文學能在舊輩的人當中引起同情的原故,而犧牲了自己,是一班新文學的人所當刻骨記著的,但他在《嚐試集》再版的時候,決沒有仍將它們存在的理由。我們不談《夢與詩》類的詩,為了它們的平庸的思想。這些詩裏麵所表現的思想,本來是極淺的,但胡君居然以詩的經驗主義相號召。至於《例外》一詩,簡直是提倡詩的玩耍主義了。這是什麼話!《詩的經驗主義,決無可以成立的理由,我們就看小說的名著,如《水滸》中的武鬆打虎,《西遊記》中的豬八戒,這種的事實或人物,一方麵說來是離奇的、荒謬的,但一方麵說來又極活現,盡小說之能事。但我們要問:武鬆打虎這類的事,豬八戒這類的人,是可以從經驗中找得出的嗎?小說尚如此,詩更不用說了。)本來在詩裏麵談主義,就是一個大笑話,隻有外行的人才能作得出來。我們試看古今中外的詩人,那有一個談過主義的。雖然英國的柯勒立(Coleridge)以詩人而兼擅批評,但他決沒有談過什麼主義。

現在讓我們來瞧一瞧剩下的十六首詩。《老鴉》在《嚐試集》裏,可以推為第一首詩;但它的缺點,依然不少。這首詩後章的首行是“天寒風緊,無枝可棲”,這完全是兩句古文,決不能湊起來算作一行新詩。還有一點,這首詩有七行協韻,惟獨第七行的“飛”字不能協。——就舊詩韻說來,“飛”字雖然可以協,但胡君是作著新詩。《你莫忘記》有兩行:

逼死了三姨,逼死了阿馨,

逼死了你妻子,槍斃了高升!

這完全是硬派成兩行的,顯然給了那班譏笑新詩分行的人一個把柄。

《一顆星兒》,運用舊詞的節奏,比較上算是滿意一點,但全詩的意境平庸。——平庸,不錯,胡君的詩沒有一首不是平庸的。

《禮》、《死者》、《雙十節的鬼歌》三首,新雖新了,但不是詩。(這類的題材,並不是不能作詩的。即如在杜甫的手中,英國華茲華斯Wordsworth的手中,都作成了許多有崇高氣概的詩來。)與這三首同類的,除去上麵提過的《你莫忘記》之外,還有《威權》、《樂觀》、《一顆遭劫的星》、《平民學校校歌》、《四烈士塚上的沒字碑歌》。就中比較滿意一點的片段,是《一顆遭劫的星》的頭兩章,同《沒字碑歌》的末章。但它們仍然逃不出粗淺兩字的範圍。我們隻要拿它們與登在《洪水》上的梓人君的《送朋友去廣東從軍》一比,便可瞧出詩之真假的分別來了。

我們看過了這十七首詩之後,有一種特異的現象引起我們的注意,便是胡君“了”字的“韻尾”用得那麼多。這十七首詩裏麵,竟用了三十三個“了”字的韻尾。(有一處是三個“了”字成一聯)不用說“了”字與另一字合成的組同一個同樣的組協韻時是多麼刺耳,就是退一步說,不刺耳;甚至再退一步說,好;但是同數用得這麼多,也未免令人發生一種作者藝術力的薄弱的感覺了。

“內容粗淺,藝術幼稚”,這是我試加在《嚐試集》上的八個字。郭君沫若的詩

哦哦,環天都是火雲!

好像是赤的遊龍,赤的獅子,赤的鯨魚,赤的象,赤的犀。

這兩行詩,便是郭君對於詩的一種貢獻的一個象征,我說。

“詩”,因為他的這種貢獻不僅限於新詩,就是舊詩與西詩裏麵也向來沒有看見過這種東西的。他的這種貢獻雖然不大,但終歸是貢獻,就是單色的想象,除開上舉的兩行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外,還有:

我想象他(蘇武)披著一件白羊裘,氈巾覆首,氈裳,

氈履,獨立在蒼茫無際的西比利亞荒原當中,背後有雪潮一樣的羊群隨著。

我想象他在個孟春的黃昏時分,

正待歸返穹廬,

背景中貝加爾湖上的冰濤,

與天際的白雲波連山豎。

雪的波濤!

一個銀白的宇宙!

我全身心好像要化為了光明流去。

以及《蜜桑索羅普之夜歌》的全篇都是好的例子,與他的這種單色的想象詩,有一點相像的,就我個人所念過的詩看來,隻有法國葛提野的“萬白詩”(Gautier:Symphonicen Blanc Majeur)。但是它們的當中有一個很大的區別,便是郭君的這類的詩是抒情的,至於葛提野的那篇,卻純粹是描寫。

郭君的詩,我們看的時候,不是覺得很緊張的嗎?單色的想象便是構成這種緊張之特質的一個重要分子。還有與這單調的結構這一方麵的例子,在詩行上有《大狗》、《晨安》、《我是個偶像崇拜者》一類的幾篇。在詩章(Poetic Stanza)上有《鳳凰涅》、《匪徒頌》一類的幾篇,這是構成郭君詩中緊張之特質的第二個分子。第三個構成分子也是重要的,便是郭君對於一切“大”的崇拜。他要作一條吞盡日月、一切的星、全宇宙的天狗,他要作日光、月光、一切星球的光的總量,他要立在地球邊上放號,看“無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來,要把地球推倒”,他要“血同海浪潮”,“心同日火燒”,他“崇拜太陽,崇拜山嶽,崇拜海洋”,“崇拜蘇彝士、巴拿馬、萬裏長城、金字塔”,“崇拜生,崇拜死,崇拜光明,崇拜黑夜”,崇拜一切的“匪徒”。(換個方法講,就是一切的偉人。)

那麼這個“大”,到底從哪裏才可以找著呢?從短促的人生,不能;從渺小人世,不能;隻有全個宇宙是最大的。我們要找大,必得在宇宙裏麵找去,我們必得與日、月、星、山嶽、河海、光明、黑暗、生、死以及其他等等永恒的現象,融為一體。他進這個大的裏麵去,然後我們的這個人世,才能附宇宙的偉大,一變而成永恒,這便叫作渺小中的偉大,短促中的永恒,這便是泛神論的來源,崇拜大的人(也可以換一個方法說,崇拜力的人),自然而然的成了泛神論者。便是因為這個原故,所以崇拜大的郭君,有一篇詩,便是《三個泛神論者》。據以上的道理看來,渺小是有變成偉大的可能性的。一個人隻要他與自然契合,便變成了偉大的那個他,與自然契合的刹那,便是他的偉大的刹那。在那個刹那裏,他與自然合而為一,分不出是自然,還是人了。在那個刹那裏,我便是自然,自然便是我。這樣說來,泛神論與自我主義,不僅不相反對,簡直就是一物之兩麵;一而二,二而一的,泛神論、自我主義並存於郭君的詩中,便是為此。假使讓我們繼續上麵的思路,在一個刹那中,有三個人同與自然契合,那時候自然便是你、我、他,你、我、他便是自然,我也便是你。便是他;你也便是我,便是他;他也便是我,便是你了。所以自我主義當中,是容得“你”與“他”的。郭君所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