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開門。
先前好像還有人說話的,後來就沒有聲音了。炊煙也沒有了。大概是打滅了火。
老二就很生氣。他居然被人拒之門外,不僅在兩個小乞丐那裏顯得難看,他自己也受不了。於是他退後幾步,猛一躥扒住牆頭翻過去了,打開閂著的門,讓兩個乞丐進來,自己領先進屋了。屋裏就一個老頭一個老太婆,都七十多歲了,嚇得縮在灶間。老太婆好像比老頭膽子大一點,看見他們進來,伸手摸了一隻鍋鏟子。但沒有動,依然縮在灶窩,像兩隻老鼠盯著三隻貓。這景象更讓老二生氣。還以為院裏藏著黃花閨女呢,原來是兩個老得不能動的老東西。更可氣的是老太婆,你怎麼摸個鍋鏟子,要和我拚命?當然可氣的還有那個嚇得直哆嗦的老頭,怎麼說你也是個男人,好歹你也抓個燒火棍什麼的,裝裝樣子也好,可他什麼也沒抓,隻張嘴看著他們,呼嚕呼嚕直喘氣。老廢物!老二對這些該死而不死的人一向深惡痛絕。當初老鰥夫活著時,他幾次要把他扔到黃河裏去,隻怕老大不饒才沒敢。他知道他幹不過老大,那時他就知道老大活到他爹這把年紀也會很討厭的,他們都太認死理。這兩個老東西活著幹什麼呢?不是明擺著活受罪嗎?
後來老二和兩個乞丐掀開鍋,把他們做好的飯吃了個精光,還沒有吃飽,這也是很叫人生氣的事。老頭老太婆自始至終沒動也沒說話,看著他們狼吞虎咽,但帶著明顯的仇恨情緒。老二臨走時把他們捆上把鍋屋點著燒了。當大火把鍋屋整個吞沒時,他們才轉身離開。跨出大門後,老二似乎聽到鍋屋裏傳來一陣極快活的呻吟。
他相信他是做了一件善事。
鬼子和他的士兵已在天齊廟駐紮一個多月。每天吃完飯就是訓練。天齊廟門前的空地被他們踢騰得塵土飛揚,伴著陣陣吼叫,很是威風。
荒原邊境秩序漸趨平靜,大批流民不是被送進荒原,就是被驅趕到別處。有這支兵馬往返折騰,流民結夥滋事已是很難了。鬼子本想帶兵回城去,上頭又不讓走,讓他們繼續留在這裏,說是邊境上平靜了,荒原裏事又多起來。索性駐守待命。鬼子無奈,他知道他們這夥人名為士兵,實際小城並不需要他們,像一群後娘養的孩子,差不多給扔了。鬼子就有些心煩,幾次想甩手走開,離開兵營,哪裏不能謀生?但他又舍不得扔下士兵不管,大夥看他親兄弟一樣,他一走就都散了。可留下又難。士兵無事可幹最難帶。別看他們抓流民齊心合力,要是一解散也會成為流民,也會去殺人放火,強奸搶劫。前些日子已經幾次出事。一次是退還被流民搶劫的財物時,一個士兵私藏了幾件金器,一次是三個士兵偷偷溜出兵營,到一個鄉村酒肆飲酒,喝醉了和人打架,打傷幾個人。又一次是兩個士兵在押解流民時,夜晚輪奸了一個婦女。後來那兩個士兵說是那女人先勾引他們的。鬼子異常惱火,前兩撥犯罪的士兵每人打了二十棍。後兩個本來要殺掉的,他有這個權力。離開小城時,上頭給了他臨機處置的權力。可他想想算了。在這荒涼曠野之處,哪個士兵都想女人,就把他們每人打二十棍趕出兵營除名了。那女人承認勾引了他們。
士兵難帶,又不能不帶。於是他把隊伍拉到天齊廟來,這裏不和村莊流民接觸。每天就是訓練,又苦又累,讓士兵累得顧不上想心事。既然無事生非,就讓他們天天有事幹。鬼子和士兵一塊訓練,同樣累得夠嗆。
啞女小秋似乎已習慣天齊廟的生活。每天和那名老雜工打掃落葉,吃飯都由她做,勤快得很。老雜工和啞女處得像祖孫倆。鬼子帶兵住進天齊廟後,又讓士兵幫著把那些破漏的房子修補了一下。天齊廟居然有些新氣象,裏裏外外都很幹淨。
啞女對鬼子重來天齊廟非常驚喜,但不像以前那樣死纏住他了。相反,每次看到鬼子都有些害羞。臉紅紅的一副局促不安的神態。她很感激他,為她安排了這麼個好地方。更感激他當初從老二手裏救出她來。那些日子真是不堪回首。那時她像一隻可憐的小雞被老二拎來拎去。他當著大白鵝的麵強奸她。啞女拚命反抗,她的瘦弱單薄的身子受不了他的獸性,每次都把他臉上抓出血來。啞女也就每天挨打,夜晚怕她跑了反剪手捆在地上,任她嗚哇亂叫也不鬆綁。大白鵝有點可憐她,一天夜裏剛把她放開,老二驚醒發覺,索性把兩個女人都綁上。後來鬼子帶人把她救出來時,啞女已奄奄一息。
老雜工像疼愛孫女一樣疼愛啞女,他為她營造了一種家的氣氛。她已經完全恢複健康,也不再驚驚嚇嚇。有了以往那種孤零零噩夢一樣的經曆,眼下的安定生活真叫她萬分滿足。她哪裏也不想去了,她不想再四處飄蕩。從六歲起和父母失散,真不知是怎麼活下來的。在她的記憶中,第一次被人強暴是十二歲,之後就不斷受人摧殘。這種事從來沒有給她留下快感和美好,有的隻是無窮無盡的恐怖。每次被人強暴,她都會痛苦地想,自己為啥是個女兒身呢?她有苦不會說,隻能流淚痛哭嗚哇大叫。她沒有一次不反抗,也沒有一次不挨打。在她接觸的男人中,幾乎就沒有好人。有的男人看起來還不錯,對人怪和善的,但最終還是為了打她的主意,而且一旦付諸行動都顯得那麼粗野。後來有女人告訴她,都是因為你太瘦弱,瘦弱的女人容易讓男人產生強暴的欲望。她還是不懂。反正她認定男人沒有好東西。但鬼子和老雜工卻讓她改變了看法。原來男人也有這麼好的人。鬼子一臉凶相,可她一點也不怕他。不知為什麼就是不怕他。他凶是凶在臉上,其實心地善良。他比那些表麵和善內心陰狠的男人叫人放心。他叫人有一種發自內心的親切感,一種大哥哥一樣的感覺。她好像已經找了他很多年。她一直認為自己很堅強的,認識鬼子和老雜工之後,她才意識到自己原來那麼軟弱,多麼渴望有人真心實意地保護她。
那晚老雜工打了一壺酒,叫啞女小秋做了幾樣青菜,炒幾個雞蛋,請鬼子來坐坐。鬼子不好推辭就來了,但他來前已吃了晚飯。老雜工和鬼子對飲,小秋坐一旁為老雜工縫補衣裳,房間裏充滿家庭的氣氛,幾個人心裏都暖暖的。老雜工平日不喝酒的,也不吃葷的。鬼子也不喝酒。今天都破了戒。老雜工喝點酒話就多了,說兄弟你救了小秋是個好人。鬼子眼睛已被酒燒紅,說老人家你也是好人。老雜工說我在天齊廟六十年,今年七十三,活不多久了。小秋在一旁叫起來,衝老雜工直打手勢,讓他別說,眼裏淚汪汪的。鬼子說老人家你身體好呢,活一百歲沒問題。老雜工又喝一杯酒,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說死就得死。我一輩子沒有妻室兒女沒有牽掛,這會兒有牽掛了,我怕死後小秋沒人照顧,小秋的淚就流出來了。鬼子一時無語,心想老人家真心疼小秋呢。老雜工說兄弟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鬼子說老人家你說吧,隻要我能做到。老雜工說你隻要願意,肯定能做到。小秋也不知什麼事,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不知這兩個男人在說什麼。老雜工說你看小秋是個好姑娘吧?鬼子說小秋很聰明很懂事的。老雜工說那就好,我叫你娶了小秋,日後你們都有個照應,我死後也放心。鬼子一下急了說不成不成你看我當兵咋能帶個女人呢?不成不成!小秋一下子臉紅了低下頭不敢再看他們。老雜工說不是叫你這會兒就娶她,你隻要答應下來,小秋還住天齊廟由我照顧。等你啥時候不當兵了再接她去。三年不來等你三年,五年不來等你五年。這總行了吧?這事太突兀,鬼子好一陣沒說話,看看小秋,淚水吧嗒嗒往下掉呢。他怕傷了小秋的心,老雜工話說到這份上不好再推辭,就說老人家你放心,我把小秋當親妹妹看,日後我會照顧她的,眼下仍讓她在天齊廟和你老人家做伴。老雜工摸摸胡子笑了,說你這會兒把小秋帶走我還舍不得呢!你放心幹你的事去吧,別牽掛這裏。這把老骨頭還能熬幾年,我要活到八十四。努!就活到八十四吧!說罷大笑起來。小秋也抬起頭笑了,腮邊還掛著淚。
鬼子回到他一向住的那間屋子,心裏鼓鼓囊囊的,暈暈乎乎的,說不上是高興還是不高興。隻陡然覺得多了一樁事情。他有些後悔,怎麼就答應了。他倒不是不喜歡小秋,而是從來沒考慮過這事,娶老婆過日子會是個什麼情景?鬼子越想越荒唐,越想越迷糊,心裏煩得要命。我算個什麼人?當起菩薩來了。
當晚鬼子一夜沒睡,和衣仰躺,和天上那顆星星對望。天齊廟不少破漏房子都讓士兵給修好了,但他住的這一間沒修。鬼子不讓修的,也不願搬到別屋去住。房頂那個洞如一扇天窗,把他引向遙遠,給他帶來一小片寧靜。
他迷戀那顆星。
連日來,荒原邊境又不斷發生騷亂,殺人放火搶劫強奸連續不斷。像是死灰複燃,原先零星的被打散的流民重又聚集起來。
這消息鬼子很快就知道了。
來天齊廟前,他留了幾個士兵做眼線,裝成乞丐模樣,監視邊境一帶的動靜。更主要的是尋訪老二的下落。他估計隻要老二不死,就肯定還會出現。他來天齊廟駐紮的原因之一,就是麻痹老二,誘他出頭。
老二當然不知道有個什麼圈套在等待他。
離開桃花渡,他像隻攢足了勁的猛虎,撲到哪裏,哪裏就有災難。短短十幾天的時間,已經聚合了上百流民,到處吃大戶,到處殺人放火,如入無人之境。
老二下山後最早碰到的那兩個乞丐,正是鬼子留下的眼線。他們沒有急於動手,怕逮不住他,老二的凶蠻和力氣是他們早就領教過的。也沒有忙著去報信,因為老二剛回來,行無定所,想等他在哪裏稍微安下一個窩時,再回去報信。便一直隨著他,像兩個忠實的小嘍囉。老二居然毫不懷疑。
當鬼子接到信,連夜帶兵直赴那個小村,從一戶人家的床上把他拉起來時,老二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床上還有個姑娘,是這戶人家的寶貝閨女,渾身赤裸著縮在床角打哆嗦,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鬼子拉過薄被扔在她身上,一群士兵蜂擁而上把老二捆了個結結實實。
老二明白過來時,已經太晚了。
在逮住老二的第二天,大隊流民聞風而逃。
鬼子沒讓追。他不想再抓什麼人。
他已經厭倦了這種抓人送人的勾當。
把老二帶到天齊廟,鬼子並沒有急於殺他。一刀割下腦袋太便宜他了。他得想想怎麼治他。
老二顯得格外的不安分。他知道他的死期到了,落到這些王八蛋士兵手裏不會有好結果。他有些瞧不起鬼子。他被五花大綁扔在地上,身子歪斜著坐不起來。鬼子走過去把他扶正了坐好,說老二這樣是不是舒服一點?鬼子說著也坐在地上和他麵對著麵。他終於可以從容地麵對這頭野獸了。老二說你別假惺惺的,老子不領你的情。鬼子說我對你並沒什麼情,我隻是想讓你死得慢一點,看著你慢慢難受。老二說你根本不懂,好受和難受都是享受,就像弄女人最好受的時候就是最難受的時候,最難受的時候就是最好受的時候。你沒經曆過吧?鬼子搖搖頭,說我沒經曆過。老二說你虧了!鬼子說咋就虧了呢?老二說男人就該有好受也有難受,缺一不可,你白活了。鬼子心裏像被蜇了一下,說我總是沒像你到處害人。老二說害人?笑話。這年頭到處人害人,富人害窮人,窮人也害富人,當官的害百姓,百姓也害當官的,你不是替當官的害老百姓,把人抓起來扔進荒野,他們是死是活你全不管。你害了人還沒得啥好處,不是可憐嗎?鬼子說我不要啥好處,我就是吃糧當兵,按上頭說的辦,當兵的就是服從。老二哈哈大笑,說你這人也真可憐,當個狗一樣的角色,還來給我講道理。鬼子覺得有點說不過他,他講的是什麼道理怎麼一下子就感到理虧了呢?就說你想讓我放了你?老二說放不放由你我不會求你。鬼子說我不會放你,你不是說到處都在人害人嗎?我就是要害你。老二說這就對啦!你得承認是害我,這有點像鬼子了。你害我想得到啥呢?鬼子說我抓住你就覺得很快活我抓了個到處殺人放火的家夥,我也得殺了你,殺了你就很解氣很快活。老二連連點頭,說這又對啦!你得學會害人。害人為錢財為女人為快活為啥都行,幹脆就是為了想害人去害人,心裏就舒服。以前在黃河裏打魚的時候,我就老想著不該去救人。我們家祖傳的規矩,救助落難的人,不知救過多少人,一輩輩都救人。到頭來不落啥好,家要絕種了。這時候來了個女人,姥姥的絕美!你猜怎麼的,我爹說不能害人家,俺兄弟們不幹了,說不行不能放她走得睡她操她,操死活該操不死留下當媳婦。俺兄弟們輪著來,由老大先來。老大先來不是因為他是老大,這事不能讓人的。俺弟兄們打了一架,老大最厲害。我輸了,在第二。老三不行,出手太輕,被我一拳揍倒了,他排第三,三兄弟輪著上,你猜怎麼著?那女子乖得很,留下了。可惜後來黃河決口了,都說是那女子搞的鬼,說不清。對了那女子叫柴姑,姥姥的絕美!鬼子說柴姑死了嗎?老二說不知道,也許淹死了也許沒死。鬼子說你咋舍得丟下她到處亂跑呢?老二說你想啊三個男人爭一個女人不煩嗎?幹脆我就乘黃水出來了沒回去。你說哪裏沒女人?伸手就能抓一個。鬼子似乎被他的故事迷住了,說你家老大和老三呢?老二不想說見過老三的事,就說不知道他們在哪裏。
鬼子說別是淹死了。老二搖搖頭,說才不會呢。俺三兄弟是在水裏長大的,啥風浪都經過,淹不死的!我有點口渴了,給我弄碗水咋樣?鬼子說中,就去外頭倒一碗水來,端著灌他嘴裏。老二咕咚咕咚喝空,又來了精神,說鬼子說說你的事咋樣?鬼子說沒啥說的。老二說咋?你還怕我笑話你。鬼子說不是怕你笑話,是沒啥說的。老二說咋能沒啥說的,聽說你是乞丐出身,也算個小流民了,哪能沒啥說的!鬼子笑笑,說起自己來,說小時候流浪的事,說在小城裏的那一幫難兄弟難姐妹,自然也會說到小迷娘。後來老二就吃一驚,說鬼子你認識小迷娘?鬼子說那是鐵姐妹。老二就呔一聲說真是天下事巧得很呢!鬼子說你也認識她?老二就把在小城的見聞說了。他說他也是在夥計飯店聽那些小乞丐說起小迷娘的,從那才知道夥計飯店的老板娘叫小迷娘。老二說姥姥的你說怎麼的?你那鐵姐妹和俺三弟搭夥計,說不定成了夫妻呢。鬼子也早已聽說小迷娘開店的事,卻沒想到和眼前這個人有什麼牽扯,世上事真是越理越亂,再說下去不定和王母娘娘也能攀上親。鬼子不想再和他扯淡了,就說老二這樣吧,今兒咱倆說得怪投機也算有緣了,你選個死法吧,我保證滿足你的要求。老二說怎的你還要我死?鬼子說你必須死,我不能放你。老二說鬼子你真王八蛋!鬼子說你別火這是沒辦法的事,我逮不住你由你,逮住了就不能放。老二說我不想死。鬼子說你說過不會求我的。老二說我沒求你放我。要不這樣吧,你把繩子鬆一鬆,我半夜時逃跑,就算你沒放我,我也沒求你,大家雙便。鬼子說你出去了還要殺人放火,我不能放你。老二說你說對了我改不了的。鬼子走過去把繩子鬆了鬆,老二說你真打算讓我逃走?鬼子說你想得美,又把繩子緊了緊,比先前捆得還結實。老二說你是個王八蛋,你耍我!鬼子說睡一覺吧,這是最後一夜了。
第二天,鬼子帶一部分士兵牽上老二上路去了荒野。老二說你要帶我去哪裏?鬼子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一行人走了十幾天,已進入荒原深處。這天鬼子讓人給老二喂了一頓飽飯,然後把他捆在一棵樹上。老二說你要把我怎樣?鬼子說我已經決定了不殺你,就把你捆這裏。你運氣好或許有人救你,運氣不好就讓狼吃了你。老二叫起來王八蛋你還是把我殺了吧!這一路上他們已碰到幾次狼群,隻是因為人多,狼群才沒敢靠近。在這之前,鬼子已經知道荒原裏來了狼。他覺得這麼處置老二很公平。有人救他是天意,讓狼吃了也是天意。但他知道老二凶多吉少,這附近就有狼群。
當鬼子帶人離開時,老二在後頭大罵起來:“鬼子我日你姥姥!”
鬼子回頭說:“你日西北風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