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那一輪渾圓將要墜到大堤上時,她搖搖晃晃著出現了。落日顯得很近,很親切。

她卻顯得遙遠而荒涼。

當時誰也不知道,她從關外的深山密林裏逃出來,已經跋涉數千裏,才來到中原地方的黃河沿上。

那時,她的衣衫已經完全破碎,幸好有垂腰的長發披散著,遮住近乎赤裸的身子。她疲倦極了。她扶住村口一棵枯柏樹站了很久,神態淒然而冷漠。兩隻大眼像含著幽藍的冰塊,發出冷颼颼的光,使人覺得她通體都是冰涼的,通體都浸著仇恨。

她抬頭看看光禿禿的枯柏樹。上頭還有幾根幹枝。用手拍拍樹身,發出“空空”的聲音。她又拍了兩下。然後,她注視著麵前這個破爛的小漁村,冰冷的目光漸漸有了些暖意。她長長地舒一口氣,嘴角泛出純而野的一點笑意。之後她走進村子,完全沒有陌生感。仿佛,她早就知道世界上有這麼個地方,也早就知道小漁村是她的最終歸宿。

打一進村,她就看到了。

泥濘中築有許多窩棚,是那種漁村特有的窩棚。窩棚低矮得像羊圈。清一色用蘆葦苫蓋。四麵都是泥巴牆,從剝落的泥巴牆裏,露出的還是蘆葦。窩棚的排列毫無規則,墳包樣散落在一丘丘土崗子上。窩棚前毫無例外地掛著一串串半幹的鹹魚,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腥臭。蒼蠅成群結隊,嗡嗡亂飛。在窩棚與窩棚間的低窪處,時有幾片汙濁的泥水。泥水中插些淩亂的木樁、樹枝,上頭晾曬著破破爛爛的魚網。幾個補網的老人黑瘦而幹癟,像掛在魚網間的發了黴的魚幹,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動著,在魚網間穿梭。這時,你才能確定他們是些活物。

在一個土丘旁,一群赤膊男人正圍住一條破船,叮叮當當修補。汗珠在脊背上滾落,亮閃閃水漬漬的。旁邊站著些女人和孩子,像一群肮髒的乞丐。小孩子無論男孩女孩全是赤裸著,手裏幾乎都拿著幾片魚幹,嘴裏咀嚼著白沫,閃出獸一樣鋒利的牙齒。幾個女人有的在縫補衣裳,有的在奶孩子,同時嘁嘁喳喳說著什麼。一個幾歲的小孩趴在母親懷裏,雙手抱住一隻肥長的奶子拚命吮吸。女人像一頭安詳的母羊,微微閉著眼,任憑孩子吮咂。她嘴裏同樣咀嚼著一條冒著白沫的魚幹,使人想到母羊的反芻。

當陌生女子突然出現在麵前的時候,他們全都嚇了一跳,倉皇地看著她。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一個人動彈。修船的斧子停在頭上,手中的針線掉落地上。那個吃奶的小孩噌地拔出小嘴,驚鹿一樣回過頭。

他們不認識她,誰都不認識她。

這是個體態長相和本地女子都不一樣的少女。破破爛爛的衣裳不僅沒有損害她的形象,反而充分展露了她驚人的美麗。

世間有這樣美的女子嗎?

這人從哪裏來?

沒人問出口,自然也沒人能回答。

“這地方像是草兒窪……”

女人夢囈般說了一句,卻並不期待誰回答,隻是自言自語,而且她把“地”說成“得”還帶著卷舌音。他們都聽清了。依然沒人說話。然後她原地轉了幾圈,四處亂瞅,看天看地看窩棚看不遠處的黃河大堤,似乎在辨別什麼,確認什麼。

仍然沒人搭腔。大家的脖子全隨著她的脖子轉,看天看地看窩棚看不遠處的黃河大堤。但眼神卻有些鬆弛了,不再像先前那麼驚異。什麼草兒窪?漢子和女人們全都莫名其妙。他們估摸她找錯了地方。這村叫石窪,周圍上百裏也沒個叫草兒窪的地方。

“姑娘你找錯地方了吧?”有漢子試探著問。

那女子不理他,繼續往漁村深處張望。

那時沒人注意,正在近旁補網的幾個幹癟老人,正麵麵相覷,驚得張大了空洞的嘴巴:草兒窪是個早被人遺忘的名字,隻有老人們在一起談古時才偶爾提及。村裏年輕漢子和女人們很少有人知道,草兒窪正是石窪村三百年前的古名。這異邦女子咋會知道草兒窪呢?莫非她和當年的草兒窪有什麼淵源?

日怪,三百年!一竄就過去了。

幾個老人幾乎同時從記憶深處翻撿起老石匠的故事,天下真有這樣的奇事?他們擦擦眼屎,驚慌地盯住那位半裸的年輕女子,仿佛盯住一匹妖。

那女子並未注意到側旁的幾個老人。

她對周圍仔仔細細打量完了,忽然從漁村深處發現了什麼,然後拔腳走去。她隻是掃了一眼麵前的人們,便旁若無人地從他們中間穿過。

她聽到一陣僵硬的喘息。

她徑直走過去,徑直走向坐落在村子中央的那座小石屋。在一簇低矮的窩棚中間,小石屋像宮殿一樣顯眼。

她一眼就看到了。小石屋果然還在!

那時正是夕陽西下,漫天籠罩著血光。不見藍的天,白的雲,隻見炫目的血光。那血光晶瑩欲滴,似乎一聲驚雷就能化為漫天血雨,讓整個世界改變顏色。

然而並無驚雷,也無狂風。連近在咫尺的黃河也停止了咆哮。滾滾巨浪變得無聲無息,溫順得像個膽怯的娘兒們。天地如一頭被勒緊脖子的巨獸,被一把長劍插入心髒,於是血光四濺。那巨獸戰栗著,哆嗦著,匍匐在地。那些倉皇看著她背影的漢子和女人,誰也沒注意到這一瞬間有什麼特別。他們隻覺得這女子太古怪。連長相都古怪。

但在魚網間的幾個幹癟老人,卻驚恐地發現了天地間的異象。一種超自然的力量,使世界在這一瞬間昏暈、窒息。到處戰栗著令人不安的寂靜和死亡的氣息。

老人們強烈地感覺到了,但沒有說出來。

他們怕極了。是那種不可名狀的懼怕。過往的和未來的人生艱辛和苦難,都不足以令他們有這樣的恐懼感。

那是一種來自生命本能的戰栗。

仿佛一個人突然被拋入荒野,周圍是黑森林的大林莽,天地混沌一片,濤聲陣陣,狼嚎虎嘯,猛獸四伏,腳前身後都是蠕蠕而動昂首吐芯的毒蛇怪蟒。你驚得魂飛魄散,卻孤立無援。沒人能搭救你。於是初民時期生命的原始恐怖,一下子把你擊倒了。你顫抖著跪倒在荒原,淚流滿麵,喃喃乞求上蒼的庇佑……在魚網間的幾個老人,翻著白眼手腳痙攣,紛紛癱倒在地。朦朧中,他們意識到石窪村要有一場驚天動地的災難。

陌生女子走進老石屋破敗的庭院時,像是再也邁不動一步了。

那時,她的草鞋已經脫底,腳指頭露出來,磨得血肉模糊。她的黑布衣成了淩亂的碎片,鱗片樣在身上披掛著。胸前胡亂拖綴著一根草繩,稍一走動,就會把布片蕩起,裸出兩個結實高聳的乳。

可她絲毫沒有羞澀之態。像一個沒經過教化的野女子,還不懂羞澀。長發軟軟地披散在雙肩,垂落到腰際。那上頭沾一些草屑塵土,很不舒服。她不時撓幾下,把頭搖一搖,雙乳便和長發一起跳蕩。

院子裏幾個男人正懶洋洋地忙著什麼。其中一個突然叫起來:“噢噢噢!……噢噢!……”短促而低沉,像發出什麼緊急信號。

接著,幾個男人都發現了她。

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紛紛丟下手中的活計,緊張而緩慢地向一起靠攏。同時用目光探詢著,咋會有女人到這院裏來?咋不認識?瘋子?野人?落難女?這一刻,他們簡單的大腦不夠用了。

這突如其來的事情把他們弄得異常亢奮,亢奮得有些緊張。

陌生女子似乎沒注意到正慢慢向她逼近的幾個男人,隻顧疲憊地打量著這個小院。院子不大,分成前後兩半。但比別的人家闊氣多了。前院是東西兩口草屋,低矮得比漁村別的窩棚好不了多少。滿院子掛滿魚網和鹹魚,同樣的腥臭撲鼻。不同的是後院。院子中間隔一道短牆,當中一個豁口。透過豁口,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座古老的石屋。老石屋門前,有一小片明晃晃的水窪。水窪四周和石屋的石縫間長著荒草。整座院子散發出一股潮黴之氣,叫人身上發癢。大群蚊蟲正從角落裏飛出。

她抱著膀站住了。

臉上露出一種遙遠的回憶的神態。她似乎見過這裏,或者千百次夢見過這裏,現在要核對一下夢的真實。在那遙遠的回憶的神情裏,驚訝摻和著失望,又有點兒無可奈何的滿足。

就是這裏了。不要再向任何人打聽。

她嘲諷地笑了笑。把目光收回到身旁。

眼前站著四個局促不安的男人,全都公牛一樣健壯。

她眼睛倏然一亮,好像剛剛發現他們的存在。但突然間她臉色一寒,跳開一步從腰間拔出一把窄長而鋒利的刀子。那好像是一個本能的動作或者一個幻覺,隨時準備廝殺。四個男人驚得閃身跳開,又駭然站住。死死盯住那把刀子,不知這女子怎麼驟然間一臉殺氣。

女子愣愣神,用刀背拍拍頭,自嘲地笑了。她把刀子重新插在腰間的草繩上,動作熟練而迅速,就像玩魔術一樣。似乎為了緩和空氣,她衝他們笑了。閃出一嘴白牙就像玉齒。

“你們就是這裏的主人嗎?”聲音有些沙啞。

四個男人鬆一口氣。主人?當然。他們幾乎同時點點頭,忸怩了一下,重新站穩了。頭一個男人尷尬地搓搓手。表示慚愧。

這個男人上歲數了。起碼在六十開外。但仍然健壯。一臉茅草樣的大胡子蓬鬆著,那上頭沾幾片魚鱗,很滑稽地吊著閃亮。他光著上身,下頭穿一件肥大的長褲,卻又挽到膝蓋,顯得邋邋遢遢。

看來他是父親了。

接下來的三個漢子在二十歲到三十歲之間。或者在三十歲到四十歲之間。你很難判斷他們的確切年齡。

幾乎一樣的高大,一樣的健壯,一樣的赤膊,一樣穿一條短褲。短褲衩子叫布片更確切一些,剛剛包住屁股和前襠,連大腿根都露了出來。

三人一字排開,就像三尊生鐵鑄成的裸體,已在那裏矗立了千百年,任憑風吹雨打,紋絲不動。雙肩鼓凸處黑紅黑紅的,像蒙著一層鐵{钅(左)錄(右)}。但他們不是生鐵裸體,而是三個肌肉發達、筋骨強健的男人。眼珠子都在碌碌滾動,不離她的身子。分明一股野氣,顯示出過剩的生命力。

年輕女子滿意地笑了。

那神情像人販子打量黑奴,像買主相看牲口,像女強盜挑選殺手,像哥薩克欣賞種馬。

她拍拍腰間的刀柄,不像剛才那麼沮喪了。

她喜歡強健的東西。

哪兒在動!

微微的,悄悄的。像山林間潛伏的野獸正揮出鋒利的前爪,像獵人正悄然抬起黑洞洞的槍管。

她以山裏人特有的機警感覺到了。

她把目光迅疾拋出,噢——有三處地方同時在動。是那兒!在三個年輕漢子的襠裏。破爛的衣片下,正有什麼東西在蠢蠢勃起。

女子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冷笑。這是三個不安分的家夥。

她在心裏承認對他們發生了興趣。她開始重新打量他們。

第一個漢子正衝她擠眼,濃眉一跳一跳的。他有一抹毛茸茸的胡髭。四方臉,體魄勻稱,富有彈性和爆發力。你盡可以相信,他猛一用力,能用雙臂舉起一條船。在三兄弟中,他應當是老大了。她想這家夥有點幽默,是個厚臉皮。她對他印象不壞。

第二個稍矮。肌肉發達得像鼓氣的癩蛤蟆,一臉橫肉和凶相。還有點羅圈腿。兩隻牛眼正貪婪地盯住她,用濕漉漉的充滿性欲的目光撫摩她的全身尤其是兩個乳房。像要隨時撲上來將她一口吞掉。她厭惡地皺皺眉,“噗”地吐他一臉唾沫。羅圈腿握起拳頭剛要發作,卻半路停住。他用粗糙的手背在臉上抹一抹,眨眨眼忍住了。她看到他的喉結滾了幾滾,然後殘忍地笑了。她也笑了。“噗!”她又朝他吐了一口唾沫。她知道他受得住戲辱。無論如何都得受住。她不再理他,把目光轉向第三個男人。

這一個身條稍細,皮膚也白一點。大概是三兄弟中的老三了。老三看人時斜著眼,看一眼忙低下頭,然後又看。顯得遊移、虛浮而膽怯。他老是回避她的目光,卻又舍不得離開。他很希望能引起她的注意,卻又缺乏自信。她對老三的印象最壞。這家夥膽子太小。

她仔仔細細看完了,忽然覺得好笑。於是“撲哧”笑了。四個男人像一隊列兵,一隊衣衫襤褸的列兵,正在接受她的檢閱。而自己正像個潦倒的女王。這還不好笑嗎?

她記得自己已經好久沒笑過了,好久沒放肆地笑過了。一種要發泄什麼的欲望遏製不住,突然就大笑起來:“哧哧哧!……咯咯咯咯!”

四個男人先是愣著,怵惕地看著她。但很快也都手舞足蹈,莫名其妙地隨著笑起來:

“嗬嗬嗬嗬!……”

“哈哈哈哈!……”

“嘎嘎嘎嘎!……”

“嘻嘻嘻嘻!……”

那時候,院門外已站滿了破破爛爛的男女。

他們都是尾隨來的。他們已在那裏站了很久。他們想看看這女人究竟是怎麼回事。

但他們終於還是不明白。而且越發不明白。老石屋家的四個男人向來都很凶悍,怎麼在一個女娃子麵前全都那麼失態,那麼服帖。

他們沒人笑,隻木然站著。像一片沒有生命的石頭人。

那女子笑得淚流滿麵。驀然回首,忽然沒了情緒。她重又現出倦態,朝四個狂笑的男人揮揮手說:“把老石屋收拾收拾,我就住那裏了。”突然衝院門外的人群大叫一聲:“呦哎!”同時抽出那把刀子揮了揮。

人們被她的這聲呐喊,全都嚇得跑走了。他們不知道她喊什麼。

這是個野女子!

她隨便而放蕩的神態語氣,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老石屋家四個男人心驚肉跳,興奮而又惶遽。這女子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為啥住這裏,往後還走不走,他們全不知道,也不敢打聽。

他們完全被她的氣勢和魅力征服了。

她有中原人罕見的野性美。一張帶有男性剽悍的臉上洋溢著山林草莽之氣。鼻子高挺,睫毛長長的,兩眼半閉著卻透著不屑和藐視。從微閉的睫毛下,閃出兩道藍幽幽的光,如兩柄利劍,冷氣逼人。豐滿而略大的唇帶著撩人的肉欲。長發披風樣拂在身子前後。蛇腰細軟,愈加顯得胸部飽滿。小母馬一樣發達的臀部結實而又富有彈性。無論膚色、長相、體態,都像一個混血兒。老鰥夫和他的三個兒子心旌搖蕩,眼睛都看得直了。

他們強健的筋骨和神經,可以征服黃河大浪,可以撕碎任何敢於欺負他們的對手。但在這位翩然而至的美女子麵前,卻不曾設防。

他們立刻就投降了。

打她走進院子那一刻,她和他們的位置便整個兒顛倒過來。她成了主人,而他們成了卑微的仆人。

怎麼怎麼怎麼,她要住下她要住下?

四個男人先是互相機械地瞅了瞅,不敢相信似的。然後幾乎是天真地笑了,幾乎是一同大聲歡呼:“噢噢噢!……”幾乎是蹦起來衝向後院收拾老石屋去了。

他們太願意她留下了。哪怕隻有一夜。不不不,他們要為她收拾一個舒適的窩,請她永遠留下來。不管她將來屬於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