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醒後的惆悵
深夜夢回的枕上,我常聞到一種飄浮的清香,不是冷豔的梅香,不是清馨的蘭香,不是金爐裏的檀香,更不是野外雨後的草香。不知它來自何處,去至何方?它們伴著皎月遊雲而來,隨著冷風淒雨而來,無可比擬,淒迷輾轉之中,認它為一縷愁絲,認它為幾束戀感,是這般悲壯而纏綿。世界既這般空寂,何必追求物象的因果。
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愛我心,我愛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楞嚴經
寂滅的世界裏,無大地山河,無戀愛生死,此身既屬臭皮囊,此心又何嚐有物,因此我常想毀滅生命,錮禁心靈。至少把過去埋了,埋在那蒼茫的海心,埋在那崇峻的山峰;在人間永不波蕩,永不飄飛;但是失敗了,僅僅這一念之差,鑄塑成這般罪惡。
當我在長夜漫漫,轉側嗚咽之中,我常幻想著那雲煙一般的往事,我感到哽酸,輕輕來吻我的是這腔無處揮灑的血淚。
我不能讓生命寂滅,更無力製止她的心波澎湃,想到時總覺對不住母親,離開她五年把自己摧殘到這般枯悴。
要寫什麼呢?生命已消逝的飛掠去了,筆尖逃逸的思緒,何曾是紙上留下的痕跡。母親!這些話假如你已了解時,我又何必再寫呢!隻恨這是埋在我心塚裏的,在我將要放在玉棺時,把這束心的揮抹請母親過目。
天辛死以後,我在他屍身前禱告時,一個令我綣戀的夢醒了!我愛夢,我喜歡夢,她是濃霧裏闌珊的花枝,她是雪紗輕籠了蘋果臉的少女,她如蒼海飛濺的浪花,她如歸鴻雲天裏一閃的翅影。因為她既不可捉摸,又不容凝視,那輕渺渺遊絲般夢痕,比一切都使人醺醉而迷惘。詩是可以寫在紙上的,畫是可以繪在紙上的,而夢呢,永遠留在我心裏。母親!假如你正在寂寞時候,我告訴你幾個奇異的夢。夢回
這已是午夜人靜,我被隔房一陣痛楚的呻吟驚醒!睜開眼時,一盞罩著綠綢的電燈,低低的垂到我床前,閃映著白漆的幾椅和鏡台。綠絨的窗幃長長的拖到地上;窗台上擺著美人蕉。擺著梅花,擺著水仙,投進我鼻端的也辨不出是那一種花香?牆壁的顏色我寫不出,不是深綠,不是淺碧,像春水又像青天,表現出極深的沉靜與幽暗。我環顧一周後,不禁哀哀的長歎一聲!誰能想到呢!我今夜來到這陌生的室中,睡在這許多僵屍停息過的床上做這驚心的碎夢?誰能想到呢!除了在暗中捉弄我的命運,和能執掌著生機之輪的神。
這時候門輕輕地推開了。進來一個黑衣罩著白坎肩戴著白高冠的女郎,在綠的燈光下照映出她嬌嫩的麵靨,尤其可愛的是一雙黑而且深的眼;她輕盈婀娜的走到我床前。微笑著說:“你醒了!”聲音也和她的美麗一樣好聽!走近了,細看似乎像一個認識的朋友,後來才想到原來像去秋死了的婧姊。不知為什麼我很喜歡她;當她把測驗口溫的表放在我嘴裏時,我凝視著她,我是願意在她依稀仿佛的麵容上,認識我不能再見的婧姊呢!
“你還須靜養不能多費思想的,今夜要好好的睡一夜:明天也許會好的,你不要焦急!”她的纖纖玉手按著我的右腕,斜著頭說這幾句話。我不知該怎樣回答她,我隻微笑的點點頭。她將溫度寫在我床頭的一個表上後,她把我的被又向上拉了拉,把汽爐上的水壺拿過來。她和來時一樣又那麼輕盈婀娜的去了。電燈依然低低的垂到我床前,窗幃依然長長的拖到地上,室中依然充滿了沉靜和幽暗。她是誰呢?她不是我的母親,不是我的姊妹,也不是我的親戚和朋友,她是陌生的不相識的一個女人;然而她能溫慰我服侍我一樣她不相識的一個病人。當她走後我似乎驚醒的回憶時,我不知為何又感到一種過後的惆悵,我不幸做了她的傷羊。我合掌謝謝她的來臨,我像個小白羊,離群倒臥在黃沙淒迷的荒場,她像月光下的牧羊女郎,撫慰著我的驚魂,吻照著我的創傷,使我由她潔白仁愛的光裏,看見了我一切親愛的人,忘記了我一切的創痛。
我那能睡,我那能睡,心海像狂飆吹拂一樣的洶湧不寧;往事前塵,曆曆在我腦海中映演,我又跌落在過去的夢裏沉思。心像焰焰迸射的火山,頭上的冰囊也消融了。我按電鈴,對麵小床上的漱玉醒了,她下床來看我,我悄悄地拉她坐在我床邊,我說:“漱妹:你不要睡了,再有兩夜你就離開我去了,好不好今夜我倆聯床談心?”漱玉半天也不說話,隻不停的按電鈴,我默默望著她嬌小的背影咽淚!女仆給我換了冰囊後,漱玉又轉到我床前去看我剛才的溫度;在電燈下呆立了半晌,她才說:“你病未脫險期,要好好靜養,不能多費心思多說話,你忘記了剛才看護吩咐你的話嗎?”她說話的聲音已有點抖顫,而且她的頭低低的垂下,我不能再求了。好吧!任我們同在這一室中,為了病把我們分隔的咫尺天涯;臨別了,還不能和她聯床共話消此長夜,人間真有許多想不到夢不到的缺憾。我們預想要在今夜給漱玉餞最後的別宴,也許這時候正在輝煌的電燈下各抱一壺酒,和淚痛飲,在這淒楚悲壯的別宴上,沉痛著未來而醺醉。那知這一切終於是幻夢,幻夢非實,終於是變,變異非常;誰料到淒哀的別宴,到時候又變出驚人的慘劇!
這間病房中兩張鐵床上,臥著一個負傷的我,臥著一個臨行的她,我們彼此心裏都懷有異樣的沉思,和悲哀:她是山窮水盡無路可通,還要掙紮著去投奔遠道,在這冰天雪地,寒風淒緊時候;要踐踏出一條道路,她不管上帝付給的是什麼命運?我呢,原隻想在塵海奔波中消磨我的歲月和青春,那料到如今又做了十字街頭,電車輪下,幸逃殘生的負傷者!生和死一刹那間,我真願暈厥後,再不醒來,因為我是不計較到何種程度才值的死,希望得什麼泰山鴻毛一類的虛銜。假如死一定要和我握手,我雖不願也不能拒絕,我們終日在十字街頭往來奔波,活著出門的人,也許死了才抬著回來。這類意外的慘變,我們且不願它來臨,然而也毫無力量可以拒絕它來臨。
我今天去學校時,自然料不到今夜睡在醫院、而且負了這樣沉重的傷。漱玉本是明晨便要離京赴津的,她那能想到在她臨行時候,我又遭遇了這樣驚人心魂的慘劫?因之我臥在病床上深深地又感到了人生多變,多變之中固然悲慘淒哀,不過有時也能找到一種意想不及的收獲。我似乎不怎樣關懷我負傷的事,我隻回想著自己煙雲消散後的舊夢,沉戀著這驚魂乍定,恍非身曆的新夢。
漱玉喂我喝了點牛奶後,她無語的又走到她床前去,我望著沉重的雙肩長歎!她似乎覺著了。回頭向我苦笑著說:“為什麼?”我也笑了,我說:“不知道?”她坐在床上,翻看一本書。我知她零亂的心緒,大概她也是不能睡;然而她知我也是不願意睡,所以她又假睡在床上希望著我靜寂中能睡。她也許不知道我已厭棄睡,因為我已厭棄了夢,我不願入夢,我是怕夢終於又要驚醒!
有時候我曾羨慕過病院生活,我常想有了病住幾天醫院,夢想著這一定是一個值的描寫而別有興感的環境;但是今夜聽見了病人痛楚的呻吟,看見了白衣翩躚的看護,寂靜陰慘的病室,淒哀暗淡的燈光時,我更覺的萬分悲愴!深深地回憶到往日病院的遺痕,和我心上的殘跡,添了些此後離夢更遙的惆悵!而且願我永遠不再踏進這腸斷心碎的地方。
心緒萬端時,又想到母親。母親今夜的夢中,不知我是怎樣的入夢?母親!我對你隻好騙你,我那能忍把這些可怕可驚的消息告訴你。為了她我才感謝上蒼,今天能在車輪下逃生,剩得這一付殘骸安慰我白發皤皤的雙親。為了母親我才珍視我的身體,雖然這一付腐蝕的殘骸,不值愛憐;但是被母親的愛潤澤著的靈魂,應該隨著母親的靈魂而安息,這似乎是暗中的聲音常在詔示著我。然而假使我今天真的血跡模糊橫臥在車軌上時,我雖不忍拋棄我的雙親也不能。想到此我眼中流下感謝的淚來!
路既未走完,我也隻好背起行囊再往前去,不管前途是荊棘是崎嶇,披星戴月的向前去。想到這裏我心才平靜下,漱玉蜷伏在床上也許已經入了夢,我側著身子也想睡去,但是腦部總是迸發出火星,令我不能冷靜。
夜更靜了,綠幃後似乎映著天空中一彎殘月。我由病床上起來,輕輕地下了床,走到窗前把綠幃拉開,慘白的月光投射進來,我俯視月光照著的樓下,在一個圓形的小鬆環圍的花圃裏中央,立著一座大理石的雕像,似乎是一個俯著合掌的女神正在默禱著!這刹那間我心海由洶湧而歸於枯寂,我抬頭望著天上殘月和疏星,低頭我又看在淒寒冷靜的月夜裏,那一個沒有性靈的石像;我癡倚在窗前沉思,想到天明後即撒手南下的漱玉,又想到從死神羽翼下逃回的殘軀,我心中覺著辛酸萬分,眼淚一滴一滴流到炎熱的腮上。我回到床前,月光正投射到漱玉的身上,窗幃仍開青,睜眼可以看見一彎銀月,和閃爍的繁星。歸來
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裏,我騎著驢兒歸來了。過了南天門的長山坡,遠遠望見翠綠叢中一帶紅牆,那就是孔子廟前我的家了,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這又是一度浩劫後的重生呢:依稀在草香中我嗅著了血腥:在新塚裏看見了戰骨。我的家,真能如他們信中所說的那樣平安嗎?我有點兒不相信。
抬頭已到了城門口,在驢背上忽然聽見有人喚我的乳名。這聲音和樹上的蟬鳴夾雜著,我不知是誰?回過頭來問跟著我的小童:
“瓏瓏!聽誰叫我呢!你跑到前邊看看。”
接著又是一聲,這次聽清楚了是父親的聲音;不過我還不曾看見他到底是在那裏喊我,驢兒過了城洞我望見一個新的炮壘,父親穿著白的長袍,站在那土丘的高處,銀須飄拂向我招手;我慌忙由驢背上下來,跑到父親麵前站定,心中覺著淒梗萬分眼淚不知怎麼那樣快,我怕父親看見難受,不敢抬起頭來,也說不出什麼話來。父親用他的手撫摩著我的短發,心裏感到異樣的舒適與快愉。也許這是夢吧,上帝能給我們再見的機會。
沉默了一會,我才抬起頭來,看父親比別時老多了,麵容還是那樣慈祥,不過舉動得遲鈍龍鍾了。我扶著他下了土坡,慢慢緣著柳林的大道,談著路上的情形。我又問問家中長親們的健康,有的死了,有的還健在,年年歸來都是如此滄桑呢。瓏瓏趕著驢兒向前去了,我和父親緩步在黃昏山色中。
過了孔廟的紅牆,望見我騎的驢兒拴在老槐樹上,昆林正在幫著瓏瓏拿東西呢!她見我來了,把東西扔了就跑來,喊了一聲“梅姑!”似乎有點害羞,馬上低了頭,我握著她手一端詳:這孩子出脫的更好看了,一頭如墨雲似的頭發,襯著她如雪的臉兒,睫毛下一雙大眼睛澄碧靈活,更顯得她聰慧過人。這年齡,這環境,完全是十年前我的幻影,不知怎樣聯想起自己的前塵,悄悄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進了大門,母親和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坐在葡萄架下,嫂嫂正在洗手。她們看見我都喜歡的很。母親介紹我那個人,原來是新娶的八嬸。吃完飯,隨便談談奉軍春天攻破娘兒關的恐慌虛驚,母親就讓我上樓去休息。這幾間樓房完全是我特備的,回來時母親就收拾清楚,真是窗明幾淨,讓我這匹跋涉千裏疲憊萬分的征馬,在此卸鞍。走了時就封鎖起來,她日夜望著它禱祝我平安歸來。
每年走進這樓房時,縱然它是如何的風景依然,我總感到年年歸來時的心情異昔。扶著石欄看紫光彌漫中的山城,天寧寺矗立的雙塔,依稀望著我流浪的故人微笑!沐浴在這蒼然暮色的天幕下時,一切擾攘奔波的夢都霍然醒了。忘掉我還是在這囂雜的人寰。尤其令我感謝的是故鄉能逃出野蠻萬惡的奉軍蹂躪,今日歸來不僅天倫團聚而且家園依舊。
我看見一片翠挺披拂的玉米田,玉米田後是一畦畦的瓜田,瓜田盡頭處是望不斷的青山,青山的西麵是煙火,人家,樓台城廓,背著一帶黑森森的樹林,樹梢頭飄遊著逍遙的流雲。靜悄悄不見一點兒嘈雜的聲音,隻覺一陣陣涼風吹摩著鬢角衣袂,幾隻小鳥在白雲下飛來飛去。
我羨慕流雲的逍遙,我忌恨飛鳥的自由,宇宙是森羅萬象的,但我的世界卻是狹的籠呢!
追逐著,追逐著,我不能如願滿足的希望。來到這裏又想那裏,在那裏又念著回到這裏,我痛苦的,就是這不能寧靜不能安定的靈魂。
正凝想著,昆林抱著黑貓上來了。這是母親派來今夜陪我的侶伴。
臨睡時,天暮上隻有幾點半明半暗的小星星。我太疲倦了,這夜不曾失眠,也不曾做夢。父親的繩衣
“榮枯事過都成夢,憂喜情忘便是禪。”人生本來一夢,在當時興致勃然,未嚐不感到香馥溫暖,繁華清麗。至於一枕淒涼,萬象皆空的時候,什麼是值得喜歡的事情,什麼是值得流淚的事情?我們是生在世界上的,隻好安於這種生活方程,悄悄地讓歲月飛逝過去。消磨著這生命的過程,明知是鏡花般不過是一瞥的幻夢,但是我們的情感依然隨著遭遇而變遷。為了天辛的死,令我覺悟了從前太認真人生的錯誤,同時懺悔我受了社會萬惡的蒙蔽。死了的明顯是天辛的軀殼,死了的慘淡潛隱便是我這顆心,他可詛咒我的殘忍,但是我呢,也一樣是齧殘下的犧牲者嗬!
我的生活是陷入矛盾的,天辛常想著隻要他走了,我的腐蝕的痛苦即刻可以消逝。這是一個錯誤的觀念,事實上矛盾痛苦是永不能免除的。現在我依然沉陷在這心情下,為了這樣矛盾的危險,我的態度自然也變了,有時的行為常令人莫明其妙。
這種意思不僅父親不了解,就連我自己何嚐知道我最後一日的事實;就是近來倏起倏滅的心思,自己每感到奇特驚異。
清明那天我去廟裏哭天辛,歸途上我忽然想到與父親和母親結織一件繩衣。我心裏想的太可憐了,可以告訴你們的就是我願意在這樣心情下,作點東西留個將來回憶的紀念。母親他們穿上這件繩衣時,也可起到他們的女兒結織時的憂鬱和傷心!這個悲劇閉幕後的空寂,留給人間的固然很多,這便算埋葬我心的墳墓,在那密織的一絲一縷之中,我已將母親交付給我的那心還她了。
我對於自己造成的厄運絕不詛咒,但是母親,你們也應當體諒我,當我無力撲到你懷裏睡去的時候,你們也不要認為是缺憾吧!
當夜張著黑翼飛來的時候,我在這淒清的燈下坐著,案頭放著一個銀框,裏麵刊裝著天辛的遺像,像的前麵放著一個紫玉的花瓶,瓶裏插著幾枝玉簪,在花香迷漫中,我默默的低了頭織衣;疲倦時我抬起頭來望望天辛,心裏的感想,我難以寫出。深夜裏風聲掠過時,塵沙向窗上瑟瑟的撲來,淒淒切切似乎鬼在啜泣,似乎鴟的翅兒在顫栗!我仍然低了頭織著,一直到我伏在案上睡去之後。這樣過了七夜,父親的繩衣成功了。
父親的信上這樣說:
……明知道你的心情是如何的惡劣,你的事務又很冗繁,但是你偏在這時候,日夜為我結織這件繩衣,遠道寄來,與你父防禦春寒。你的意思我自然喜歡,但是想到兒一腔不可宣泄的苦衷時,我焉能不為汝淒然!……
讀完這信令我慚愧,縱然我自己命運負我,但是父母並未負我;他們希望於我的,也正是我願為了他們而努力的。父親這微笑中的淚珠,真令我良心上受了莫大的責罰,我還有什麼奢望呢!我願暑假快來,我紮掙著這創傷的心神,撲向母親懷裏大哭!我廿年的心頭埋沒的秘密,在天辛死後,我已整個的跪獻在父母座下了。我不忍那可怕的人間隔膜,能阻礙了我們天性的心之交流,使他們永遠隱蔽著不知道他們的女兒——不認識他們的女兒。